第 116 章

    宋知文中举,是安顺侯府大喜之事。龙彦为解元,又在大喜之外平添一份不适,就仿佛一块泔水桶里的抹布,往人嘴里塞。这并非因他的布衣之身,而是他的成名再一次将侯府曾经的丑闻摆上了台面。

    那件事情过后,众人心照不宣地都保持了沉默,不再提起。苏姨娘管家,甚至比王氏在时更为公正严谨,从不藏私,宋长明和宋老夫人多次称赞。一切都恢复了平静的模样。王氏死的消息传来,宋长明发银子着人埋了,不曾发丧,宋知文和宋知淑也不能祭拜哭坟。

    再也没有人提起当时的事情,就好像曾经的那场大戏就只是一场戏,戏唱完了便罢了。侯府的院子照样是一尘不染的,曾经鲜血淋漓的画面只是一个幻影。宋长明还是高高在上问心无愧的侯爷,宋老夫人还是温柔慈爱怜惜小辈的祖母。至于过去,无论是龙四、王氏,还是秦蓁,都已经离开了,逐渐被刻意地忘记。只要不提起,只要忘记,所有的过失和错误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这也是他们开始相信宋清会对付侯府的缘由。人总要向前看的,他们已经放下过去,为什么宋清不能?她是那样心胸狭窄的女子,死咬着过去不放,不肯认他们,所以她总有一天会回来,会报复。他们将怨怼加在别人身上,心里才会好过。

    可是忽然,龙四的孩子成为了解元,一时上京城无人不知。这仿佛一柄利刃,劈开了侯府平静安宁的假象,将那些过去的罪恶重新暴露出来,提醒着侯府所有人,尤其是宋长明。秦蓁是怎么死的,龙四是怎么死的,历历在目,他是无法逃脱的罪魁祸首。一时间,侯府上下如坐针毡,忧心忡忡。

    不断有人前来恭贺,说安顺侯世子年纪轻轻便能中举,实在是天纵英才。各种溢美之词一个接一个地蹦出,宋长明和宋知文脸上带笑,从容地应付。那笑容里的一丝勉强和生硬骗过了同袍,却没有骗过自家人。

    宋知越窥探到这种异样,小心拉着苏临英的衣裳问她,“姨娘,父亲和二哥怎么了?”

    “嘘!”苏临英轻轻止住他的话,忧心忡忡地道:“不要说这些,小心被人听到。”

    宋知越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听话地闭紧了嘴。他看着不远处的热闹,还有二哥奇怪的模样,想起那日放榜时,二哥似乎并不高兴。那天,解元被人围着,也是如今这么热闹的。

    他又想起二哥平日里在学堂上高高在上不可企及的姿态,隐隐明白了什么,于是压低声音,“是因二哥不是解元?可是二哥年纪又……”

    “住嘴!”苏临英冷声喝道:“我方才让你不要说你全没听到么?!”

    宋知越吓了一跳,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苏临英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不该这么跟知越说话,可是转念一想,这样呵斥也是好事,省的知越以为这不是大事,说错话也无妨。她板着脸,“你就在这里站着思过,今日宴席便不要去了。”

    宋知越呆呆地站着,沉闷地应声。

    宾客散去之后,几人脸上的笑容都不约而同地消失了,厅内的气氛冷到极点。苏临英命人撤下餐盘,换了清茶上桌,又伺候着宋老夫人和宋长明漱口喝茶。

    宋老夫人方才多吃了几口咸味,一时口渴,喝茶急了些,冷不防呛住,于是剧烈地咳嗽起来,满脸通红,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不可。

    宋知文听着那响亮又痛苦的咳嗽声,觉得甚是刺耳。他该表现出慌张担忧的模样,可是他做不出来。他只觉得讨厌。很快,在苏临英的帮助下,那咳嗽声减轻了一些,由响亮变为沉闷,没那么刺耳,又如风箱一般,呼呼地响着,是那样苍老的。

    他讨厌苍老。

    宋长明同样是一脸不耐烦。压抑了几天的不悦终是在今日宾客喧闹后化作满腹的怒意。他忍着气等宋老夫人咳完后,开口质问宋知文,“平日学堂里夫子那么夸你,怎地上了科场,连一个布衣都比不过?”

    闻言,宋知文只觉心头扎上一根刺,往他肉里钻。那种疼痛,不由让他想起母亲死的时候,自己无法送葬,无法祭拜,无法立牌位,甚至连哭都是不允许的。他心里很难受,无法说些软话来应付父亲,怕一开口便是顶撞了,遂一语不发。

    “聋了么你?”宋长明气道:“今日这么多人贺喜,你当真以为都是贺喜的,里面哪些人是来看笑话的,你当真不知道?楚扬也是永平侯世子,怎么人家连中三元,你却连中举都低小小布衣一头,趁早连会试也别考了!”

    “长明,孩子不容易,你别这样。”宋老夫人慢慢道:“中举了就是好事,一月后便是会试,你吓着他,会试又该如何?”

    宋长明并没听进去,依旧训斥着:“不能争于人前,难道几句话也说不得么?你如今这僵着脸的模样是给谁看?你但凡有本事,就该科场上大放异彩,省的惹我这么生气?我平日里在朝廷里就够累了,本想着你能帮我一些,却不知你倒是个外强中干的。”

    一句一句的,就像刀子一样,划在人心上。宋长明自己骂了个痛快,宋知文心中是越来越难受,到最后竟有些麻木。倏然间,宋知文轻笑一声,扯了扯嘴角,凉凉道:“父亲是在气我么?难道不是在气这次的解元?”

    宋长明眯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宋知文,“你什么意思?”

    宋知文对上他的眼神,含着隐隐的愤怒,“父亲,关起门来,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别再说了。您气什么,我清楚的很。我母亲死了,罪也还了。有些事我没参与,您犯不着朝我撒火。”

    “逆子!”宋长明暴跳如雷。宋知文这种违逆的态度让他无法忍受,这是对他威严的挑衅。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当初的宋清,站在他面前,一点一点地忤逆他,指责他,没有半分身为子女该有的温顺和孝敬。怒上心头,他一抬手,发狠扇了下去。

    哐当一声。宋知文摔到了地上,衣裳被茶水打湿了一片,手掌也被碎掉的瓷片割破,流出深红的血。他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血,忘记了疼痛,忽然想到母亲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很疼。

    “唉呀你做什么这是?”宋老夫人急了。苏临英搀着宋老夫人走过去,帮忙一起将宋知文扶起来。宋知文看着手掌心的鲜血,又看看宋长明,生平第一次有了委屈的情绪。

    他明明没有做错什么。

    “知文快跟你父亲赔罪!”宋老夫人抚着他的手,安慰他道:“做儿子的不能跟父亲这么说话。”

    “那父亲跟您呢?”宋知文忽道。

    宋老夫人整个人僵住,一时无言以对。

    “逆子!”宋长明暴怒着,又抬手扇了下来。然而这次,宋知文没有受,一侧身避开来。宋长明这巴掌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扑了个空后差点摔倒,幸而管家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宋长明喘着气,心里凉了半截。

    宋知文站在一边,眼里暗暗的,“父亲就算打死我,解元照样是解元。何不快刀斩乱麻?”

    宋长明看着他,觉得有几分陌生,“你什么意思?”

    宋知文平静地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当日龙四若死了,何来祖母寿辰上之事?”他语气毫无波澜,甚至有几分温和,但话中视人命为草芥的淡然让宋老夫人和苏临英心中一震。

    宋长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半晌后不言不语地推开了管家,小声吩咐他叫人来。

    苏临英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一直明哲保身不曾开口的她此刻也忍不住说话了,“侯爷,三思!”

    宋知文忽然盯着她,那眼里的寒意让人浑身发冷。宋长明扫了她一眼,不悦道:“这是男人的事,女人不要掺和。你带母亲回去,不要管了。”

    这一瞬间,苏临英脑海中激烈地挣扎起来。她知道宋长明和宋知文要做什么,她想阻止,可是没有用,反倒引起这二人的反感,难免波及知越。可若是什么也不做,她又于心难安。毕竟是一条无辜的人命,而且也算是宋清的朋友。

    她挣扎许久,眼见着管家出了院子,咬紧牙关还是开了口,“是,不过事关人命,侯爷还是三思。”

    “知道了,你走吧。”宋长明催她离开。

    宋老夫人终于明白了过来,着急地迈前一步,抓着宋长明的袖子不松手,“你们要杀谁?斩草除根,你们要除谁?”

    “母亲这不关……”

    “混账东西!”宋老夫人劈头骂道,再无往日面对宋长明时的那种小心翼翼。她咳了一声,喘着粗气,“你都要杀人了,还不许我问么?!你若瞒着我,我现在回去立刻喝药死了便是,省的在这里留着碍你的眼!”

    宋长明未曾想到宋老夫人竟然如此激动,沉思片刻后终是吐出了自己的打算,“本次解元,龙彦。闫路,也就是龙四,是他的父亲。龙彦若是个平头百姓,留他一命也没什么。可他颇有才华,如今又是解元,他日青云直上,对侯府不是好事。”

    宋清是在大街上说出了秦蓁死因,伤了侯府颜面。但只是数语带过,不曾细说,罪名皆在王氏一人身上。加之这日子久了,传闻也渐渐消散了。可此时却不同。龙彦成了解元,日后定然能入殿试,十之八九能受到陛下和太子的赏识。那时再有人挖出他的父亲之事,侯府这桩丑闻难免不会被人翻出做文章。再者,因为秦蓁的死,宋清不要侯府嫡女的富贵,也要离开侯府,那龙彦呢?他父亲也是死在侯府,他到时又会对侯府做什么?

    “趁着现在未成气候铲除他最好,否则将来等他做了官,手握权力,便不好对付了。”

    宋老夫人听了这话,心中隐隐松动,可是迟迟无法下定决心。那毕竟是人命,活生生的人命。她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大儿子以及侯府一干人等人头落地,那种死亡的恐惧多年来一直压在她心底。而秦蓁之事,死的人已经太多了。秦蓁、王氏、闫怀、闫路、张嬷嬷,数得上名字有五个人,而很多年前,泄露秦蓁私通之事给外人的小厮、丫鬟、嬷嬷,以及听到此事的人便不知道有多少了……

    一个又一个的人命压着她,让她胸闷不已,喘不过来。这是她无论念多少佛经都无法消散的杀孽。她颤抖着嘴唇,摇摇头,“算了吧,长明。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无妨,母亲,杀了龙彦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了,你放心。”

    “不,不,长明,你听我一句。”宋老夫人拉着他,焦急地阻止着,试图改变他的决定。

    可宋长明只是不耐烦地推开她。甚至当宋老夫人再次以死相逼时,宋长明冷厉威胁着罗嬷嬷,要她看好宋老夫人。若出了事,罗嬷嬷一家也不必活着了。

    宋老夫人又气又急,当时昏了过去,被送回了延寿堂。大夫很快便到了。苏临英心中焦灼无比,等大夫说宋老夫人无事后便借故回丽香院,留罗嬷嬷照看着。

    宋知越还站在屋里原地,一动不动。苏临英心里一软,连忙走过去将他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眼里泛着泪花,“好孩子,你帮姨娘做件事吧。”

    “苏姨娘!”管家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

    “侯爷要我来告诉您,好好照看四公子,别的事情跟您无关。”

    苏临英顿时一愣。她敏感地察觉到,这是一种警告。她忍住眼眶中的泪花,强撑着回道:“知道了,谢谢侯爷,临英谨记。”

    她要怎么办?宋清是最重情义之人,自己从前也只有和她交心。宋清离开侯府,却没忘了她,暗地托骁骑营的人照顾知越,生意场上也总是给侯府方便,大气让利。这些事情,苏临英都看在眼里。龙彦是宋清的朋友,她知道别人要杀他,却什么也不做,如何面对宋清?可若真将消息递出去,违背了侯爷的命令,她又该如何自处?侯府不缺一个姨娘,她心里很清楚。她搂紧了宋知越,内心无比痛苦。

    许久后,她闭上了眼睛。泪水流了下来,打湿了宋知越的头发。

    他愣愣地抬起脸来,问道:“姨娘,怎么了?管家方才是什么意思?”

    苏临英擦了擦眼泪,哽咽道:“没事,姨娘想并一间铺子,你父亲不愿意,说了几句话,姨娘有些难过。”

    “无事的姨娘,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侯府已经有很多了,不用再并。父亲有时急了,说话不好听,我也很难过。可他是为了咱们好。姨娘不难过,也别再生父亲的气了。”宋知越笑着,抬手帮她擦着眼泪。这还是宋知越第一次给她擦眼泪。他进骁骑营这么久,高了,壮了,也黑了一些,已经是一个大人,一直想着要保护她。这一刻,他们母子二人如此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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