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和王三皆是目瞪口呆。这个猜测实在匪夷所思。易容之术，戏台上和话本里不少讲，可真正的生活中，谁也没有见过。要完全变成另外一张脸，还不会被人认出来，岂是一般人所能办到的？更何况这里站着大夫，对人体骨相极为熟悉，照顾张六数月都不曾有过一丝怀疑。但看着眼前古怪的情景，脸上肌肤破而不流血，若说这张脸是假的，则是一个十分合理的猜测。

    须臾的死寂之后，大夫走来，接过宋清手中的匕首，开口道：“小人看看。”

    宋清退至一边，让明亮的光照在张六身上。大夫右手执刀，左右仔细地拨弄他的鬓发，神情极为凝重。许久后，他终于在一团黑乎乎的头发中找到了可疑的地方，抬起右手，轻轻扎了下去，继而微微上挑。

    宋清紧紧抿住双唇，心中那根弦紧绷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点薄薄的肌肤被大夫挑了起来，反射着日光，无比荒诞。渐渐地，那点肌肤变大，再变大，大夫脸上也起了豆大的汗珠。他不敢懈怠，也不敢抬起胳膊去擦，生怕出一丁点的失误。宋清和王三站在一边，呼吸变得极慢极轻，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死死盯着那把匕首和被挑起来的越来越大的肌肤。

    最终，一张完整的人脸肌肤，不，应当说是□□被揭了下来，面具上生了好几处的黑点。而面具之下，是一张红肿不堪的脸，还有多处已经受伤化脓，显得有些可怖。

    “世子妃，这些化脓的伤并非小人方才失手所致，乃是他从前的伤，因为长期被面具覆盖，没有好好医治所致。这脸上的红肿也是。”大夫解释道。

    “多谢先生，有劳了。”宋清说道，再次看向那张脸。虽然难以辨认，但是五官的细节还是暴露出他原本的一些模样，那是和戴上面具后完全不同的脸。譬如，他的嘴唇很薄，并不厚，鼻子是塌的，而非挺直，颧骨有点凸出，而面具却将这点遮住。一张面具，却将整个人的脸完全改变，这是堪比整容的技术，恐怕大周朝能做的寥寥无几。

    大夫也深深感慨此等鬼斧神工，拎着面具端详着，不住地发出赞叹之语，最后交给宋清时，竟含着几丝不舍，“小人知这样不妥，却还是想求世子妃，若等此人醒来，请允许我请教一二。若易容之术另有他人，被您抓到，也请给我这个机会。这等功夫，实在是世间难寻。”

    “一定。”宋清含笑应着，双眉微微蹙着，并不伸手去接那张□□。她实在有点难以接受，总觉得那不是面具，就是活生生的一张脸。

    王三眼睛尖，替宋清接过那张面具，揣在怀里，找个匣子收了送进她院子。

    张六……易容……宋清努力回忆着整本书，连番外都仔细想了一遍，却是记不起来有关于这些的任何线索。这并非她记性不好，实在是作者笔力不够，写不出精彩的权谋，因此书里偏重感情线，涉及权谋的部分总是一语带过。对于一本小说来说，扬长避短无可厚非，可对于现在的宋清来说，无疑给她增加了困难。这是个世界，活生生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包括那些阴暗的诡计也是，并非因为谁的不擅长就会刻意隐去。

    宋清双手抵着额头，看着身边那个匣子，觉得十分迷茫。

    林宣回来时，看到宋清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对着一个平平无奇的匣子发呆，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他走近前去，敲下她额头，取笑道：“哪家小公子送你的匣子，让你这么失神？连你夫君回来都没注意。”

    宋清并非像从前一样反唇相讥，而是反常地张开双臂，眼里透露出一丝脆弱，“抱抱我。”

    林宣心里微微一缩，连忙扔下剑去，弯下腰来抱住了她。他感受到宋清紧紧的拥抱，感受到她将脑袋放在自己肩上的失落，还有那些微不可察的无助。

    他没有问，左手移到她腿弯处，同时右手用力，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宋清惊呼一声，条件发射地搂紧他的脖子，脑袋埋进他怀里，嗔道：“做什么呢？大白天的。”

    林宣将她放在床上，拿过软垫放在她背后靠着，自己坐在凳子上支着手肘看她。宋清被他直勾勾地看着，感觉十分不好意思。尤其是当红袖进来又默默退出去并贴心地关上房门时，宋清终于忍不住了，推了他胸膛一把，“干什么呢？别这么看我。”

    “可以。那你要告诉我真话，到底在想什么，别让我又问王三去。”林宣笑道：“你从前不这样的，怎么现在心事越来越多了？人家说孕中多思，你这又是如何？”

    “去你的！”宋清抄起软垫砸了过去，被林宣大笑着接住。她忍不住也跟着他笑，心中的郁结就少了一些。这是很奇怪的事，好像林宣总是那样爱笑，也能让她很高兴地笑。

    “我……”宋清压低了声音，“与你说过我的事，你还记得么？”

    林宣点头，“自然记得。”

    “我应当知道许多，可是那本书里写的很少，我便知道的很少。我想做什么，可又似乎做不了什么。”宋清低着头，不敢去看林宣的眼睛，“还把你牵扯了进来。”

    林宣握住她的手臂，抬起她的脑袋，迫使宋清和他对视着，眼神热切而坚定，“听着宋清，知道多少，能做多少，你都做了，其他的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不要往自己身上揽。罪魁祸首尚且无动于衷，你又何苦为难自己？而且，你没有牵扯我，你帮了我。若不是你，我不会像现在这样高兴。和你在一起，说什么，做什么，我都高兴，真的。”

    闻言，宋清神色动容，说话也不知怎么地带了鼻腔，“真的？”

    “真的，比真金还金，我发誓。”他右手四指朝天，很是郑重。

    “我信你，你不要发誓。”宋清握住他的右手，低声道：“我一直信你的。”说完，她抬手指着那个匣子，让林宣打开来看。

    等知道这是个□□时，林宣不禁瞪大了眼睛。而他的胆子显然要比宋清大许多，甚至还拿起面具展开来，仔细看了看。当宋清告诉这面具的来历时，他却并非想象中那样眉头深锁，而是眉目舒展开来，似乎在一团迷雾中找到了什么。

    “如此，我们查他的身份就更难了。”宋清叹息道：“原本我们至少还知道他是谁，来自哪里，可是现在，就连这张脸都是假的。我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但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林宣忽然道。

    宋清惊讶地看着林宣。只见他将面具放回匣子，回到宋清身边坐下，慢慢道：“你可还记得冯代？”

    “当然。”

    “那次冯代死后，太子差人带走了他和家人的尸首下葬，同时派人秘密查探这个人的身份。当时正赶上过年，我懒得应付那些繁琐的礼节，索性躲了出去，和太子的人一道查。冯代不好查，但他家人却好查，就是上京附近一个郡的普通百姓，父亲早亡，家中仅冯代一个独子，由母亲教养大，十七岁时因一身武艺进了景王府，受到景王的重用，直到那日明月楼，因偷了东西被景王追捕身死。他偷了什么暂且不论，值得注意的是他从十六岁开始的一点反常举动，那便是特别讨厌鸟。”

    “讨厌鸟？”宋清狐疑道：“这反常么？”

    林宣点点头，“反常。十六岁前，他特别喜欢养鸟，什么鹦鹉、喜鹊、画眉养了一院子，还因为这些被人笑话玩物丧志。母亲骂他，他也养。甚至一次，母亲将那些鸟扔了出去，他连夜寻回了。因为有几只实在找不回了，还和母亲吵了几日，被整条街的人指指点点。可十六岁那年开始，他却一反常态，将那些鸟全部扔了出去，也听不得鸟字，就连与鸟有关的字眼都受不了。一日，邻居家老人说话间无意提到了飞字，他便冷了脸，一抬脚转身离去了。”

    “或许是母亲苦口婆心地劝诫过，他决意不再养鸟，好好做事，奉养母亲也说得通。”宋清沉吟道。

    “不止如此。据街坊说，那些被他扔掉的鸟，其实都死了，而且似乎是虐杀的……”林宣顿了一下，说道：“如果你喜欢一样东西，最后不得不丢掉，你会选择虐杀么？”

    “不。”宋清摇摇头，喃喃道：“丢掉已是不忍，何至于虐杀，他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和鸟有关，可是只是小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如何会刺激到他呢？”

    林宣没有直接回答，继续道：“冯代是服毒自尽，可下葬前，殿下留了心，发现他体内不止死前那种毒，还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慢性毒，至少已在体内八年了。而冯代，死的那年，是二十四岁。”

    “二十四？八年？十六岁？！”宋清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刻意压低了声音，“你的意思是有别人？”

    “对。十六岁那年，有人给冯代下毒，或许以定期给解药为由，逼迫他做事，而此人便与鸟有关。也就是这样，冯代才见不得鸟，也听不得任何与鸟有关的字眼。科考前，因为余晟之事，你告诉我冯代背后的人是楚扬，我便怀疑起来，可并非查到楚扬和冯代的关系。”

    宋清沉默片刻，皱眉道：“不会是楚扬下毒，这种事，他不会亲自做。”

    “会有人替他做，而做事的人，我曾有怀疑，但并未说出口过，如今看来，倒是多了一丝线索了。”

    宋清倏然睁大眼睛，“是谁？”

    “飞鸟门。”

    “飞鸟门？这是？”

    “一个江湖门派。”林宣静静地解释道：“大周朝，有朝廷、百姓、军队，也有江湖，而江湖，甚至比军队还要难管辖。他们往往人员复杂，自成门派，恩怨自清，并不要朝廷插手。对于他们，只要不涉及谋反，朝廷总是民不告则官不究。而众多门派中，有一名为飞鸟门，六十多年前创立，多年一直颇有声名，其中刺探、下毒与易容三部最是技艺精湛，是拿钱做生意的，卖消息或者杀人，当然，也惹了不少麻烦。直到四十年前，此门无端销声匿迹。那时查到冯代体内有毒又厌恶鸟，我便有所怀疑。现在张六又是易容，这怀疑只怕要变成猜测了。实在是这如此精湛的易容术，江湖中除了飞鸟门，恐怕再没人能做到。”

    宋清心中一凛，陷入了沉思。飞鸟门……江湖组织……刺探、下毒、与易容。如果飞鸟门背后的人就是楚扬，那这简直是一把再好用不过的刀了。飞鸟门去做事，楚扬完全神隐。若真有一日查到飞鸟门，谁又会怀疑到楚扬身上呢？谁会相信，一个世家公子，一个朝廷官员，会和一个早已销声匿迹的江湖门派有所联系呢？

    飞鸟门，楚扬。这些从前的猜测，现在因为张六这张脸忽然就多了线索。他们发现了这张脸，那么顺藤摸瓜，找到飞鸟门，和他背后的主子，也就是迟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