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水淹没宣纸的灰，天阴沉沉的，不见阳光。天地间，没有色彩，只剩下满眼的灰，充斥着一切。在她脚下，是一具尸体，没有呼吸，是冰凉的。她看不清那尸体的脸，但嘴角凝固着的泛黑的血清晰可辨。她看着那具尸体，仿佛什么东西不断地敲击她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沉重的。

    “只要你保他一条性命，龙彦这条命，就是你的。”她猛然想起这句话，再次看去，终于认出了那具尸体。是龙四的，是龙彦的父亲。她一身冷汗，胸腔中的空气被尽数抽去，无法呼吸。

    她匆忙跑开，在一片灰色的迷雾中逃离。房屋、街道、宫室，她不断地经过，却发现所到之处都是空荡荡的，仿佛除了她，这世间再没有活人。她心头一震，闯入一间破败的茅屋中，大口大口地喘息。

    忽然，脖颈被勒住。是条麻绳，越来越紧。她手忙脚乱地抓住那条绳索，双脚不停地扑腾，却没有半点用处。

    然后她便睁开了眼睛。

    天色仍是漆黑的。屋内没有烛光，只有一点月光透进来，映着纱窗，生出一种朦胧感，就像她在梦中见到的一样。她浅浅地呼吸着，心中是死里逃生般的庆幸。她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月色，回想着那个梦，如此真实。很快，困意袭来，她耷拉着眼皮，又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天已经亮了。朱朱打好了洗脸水，喊她起床。她正睡得香，拉起被子蒙住头，将朱朱的声音隔绝在外头。直到思思过来，将被子扯下来，提醒她，“小姐，秦老太爷来了。”

    宋清瞬间清醒，懒懒睁开了眼睛，不情不愿地哼道：“这也太早了。”

    “不早了，巳时一刻了。快起吧，老太爷等着，还带了早饭，有您最爱吃的红豆糕。”思思将衣裳放到她身边，开始整理被子。

    宋清半眯着眼睛抱怨，“不想吃，只想睡觉。”

    “等老太爷走了，有您睡的时候。饭凉了就不好吃，小姐快点。”思思拉她起身。

    宋清丢开思思的胳膊，伸了懒腰打哈欠，心里一阵绝望。最后，她无奈地接受了现实，从床上爬起，收拾干净，来到前厅。

    饭菜已经摆好，是三人份的。除了她最喜欢的红豆糕，还有肉包子、米粥、馅饼，都冒着热气。特别是馅饼，表皮酥脆，一口咬下去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而且是牛肉馅的，味道浓郁可口，是她最喜欢的那家铺子里买的。她记得，那家铺子离这里不近。脑子里浮现出秦老太爷一大清早赶去买馅饼的场景，宋清不争气地又被感动了。

    “谢谢祖父，让您费心了。您身子不好，还要一大早赶去买馅饼，受累了。”宋清道。

    秦老太爷微怔，然后笑出了声，“这家铺子馅饼好吃，客人都爱吃，酒楼便让铺子每日做一百个送来，我是在酒楼买的。”

    朱朱失笑，宋清毫不客气地瞪了她一眼，接着打了个哈哈，拉着朱朱坐下。很快，思思也到了，三人便坐下开始吃东西。

    宋清随口问道：“祖父吃过了来的？”

    “是。本想陪你一起吃，但听说你起得晚，我等不了。”秦老太爷含笑看着宋清。

    宋清正喝着米粥，冷不防咳了一声，然后伸脚轻踩思思。思思一脸无辜，“我说的是实话啊……”

    秦永将秦老太爷送到这里后，便去找迁坟的人了。用完早饭后，秦永还没来，宋清便不等了，留着思思和朱朱在宅子里，自己和秦老太爷去官府改户籍，将自己和秦蓁的名字从安顺侯府改回秦家。

    秦老太爷甚至想让宋清改名为秦清，好彻底和宋长明脱离干系，宋清却道：“天下姓宋之人何其多，难道宋字是他安顺侯专有的么？我既与他无干系，也不在乎一个姓氏。”

    秦老太爷仍是想改，但见宋清不同意，只得作罢。而宋清之所以不改姓氏，只因为她在现代社会的本名就叫宋清。她不想抛弃这个联系。

    那官府的人，一看户籍册里是安顺侯府的，而里面的正妻和嫡女却都要脱离侯府，登时便惊掉了下巴。那可是侯府，多少人攀不上的富贵，这两人说不要便不要了。他好心劝说了几句，这姑娘却铁了心一般，将义绝书与和离书都摆在他面前摊开，指着上面安顺侯落下的名字，催促道：“多谢，只是我家中私事，您不必再劝。”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兀自道：“可惜了，可惜了。”说完便提笔，改了秦蓁和宋清的户籍。

    从官府出来，路上碰见了林宣，正领着巡防营的人办差。宋清让秦老太爷在原地等着，自己走过去叫住了林宣问龙四的事。见她过来，巡防营的人纷纷高声起哄，脸上是意味深长的笑容。

    林宣笑骂几句，走过来道：“昨日送了龙四回去，侯府内发生的事情我已如实告诉龙彦。”

    “那……龙彦呢？他怎么样？说了什么？”宋清慢慢道。

    “他接受不了，一时间什么也做不成。棺材还是镖局里的人帮忙买的……他让我走了，也没有提起你。”林宣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宋清，龙四之死是他自己的选择，不怪你。”

    “那今年的科考呢？龙彦失去父亲，若守孝三年……”宋清道。

    “这便不知了。即便能参与科考，他如今这样，要金榜题名只怕是难了。”林宣摇头叹道。

    宋清心中难受，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龙彦是个有才学，有抱负，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他……骤然间，她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被林宣拥入怀中，头枕着他的肩膀，轻嗅他身上的味道，心里渐渐安宁了一些。起哄声倏然高涨，宋清这才想起秦老太爷还在不远处，赶紧伸手推开林宣。

    “宋清，我好歹也是千总。你这样用完我就丢开，很不仗义。”林宣取笑道。

    宋清红了耳朵，小声道：“别闹，有人呢。”

    “有人又如何？那帮小子，成什么气候？”林宣满不在乎道。

    “我祖父，秦老太爷。”宋清跺脚，偷偷指着方向。

    林宣猛然紧张，伸手摸着后脑勺，朝秦老太爷憨憨笑了几下。最后，他看着宋清，正色道：“宋清，听我的，你没有做错，别怪自己。”

    “好。”宋清眉眼弯弯，笑得清澈。

    回到宅子后，秦永也来了，说是已经找好迁坟的人，也算了日子。三月十六是个吉日，诸事皆宜。那日迁坟，不会惊动地府，有利亡灵安宁。

    宋清腹诽，三月十六，不就是宋知淑和楚扬成婚的好日子？他们还挑的真好，诸事皆宜，连迁坟都宜。正想着，门口却忽然有人敲门，宋清还以为是林宣，欢欢喜喜地跑去。一开门，来人是齐珠华。

    “你可真是快刀斩乱麻，说走便走了，这么利索。昨日那么大的阵仗，也不跟我说说，让思思跟我说了个地方就算完？”齐珠华佯装发怒。

    “来的突然，一时没找到机会。”宋清赔笑着将人往里请。

    齐珠华瞧见里面有人，也没进去，远远地福了身算是行礼。她戳下宋清的脸，“你说突然，我可不信。今日罢了，改日可要好好审你。”她朗笑几下，将一张请帖给宋清，“宋知淑给你的。她不知道你住哪里，托我带了来。”

    宋清翻开，竟是宋知淑和楚扬成婚的请帖，邀她前去观礼。齐珠华也没问什么，只说东西送到了便走了。宋清拿着请帖回到前厅，秦老太爷得知此事，倒觉得奇怪，“我瞧着她与你算交恶，怎么成婚还要来给你送请帖？”

    宋清随手将请帖丢到一边，哼笑道：“她事事都要压我一头，如今嫁了个前途无量的世子，自然要给我耀武扬威一番。”

    “如此心胸狭窄的人，不必理会。”秦老太爷皱眉道，喝了口茶，又叫着宋清一起去看秦蓁嫁妆里那些铺子。

    一共盐庄两家、绣坊三间、当铺三间，都是秦蓁出嫁时，秦老太爷挑着好的铺子作为陪嫁。这些年握在王曼云手里，经营的还算不错，每年数万的岁银，一部分入了安顺侯府的公账，一部分进了红芷院的口袋。只可惜流水一样的银子还是没能唤起红芷院对秦蓁和她的半分怜悯之心。各个铺子里早已接到消息说换了主人，不免有些人心惶惶，但见秦老太爷和秦永进来，认真查账和指点的模样，终于能安下心来。

    之前，苏临英接手后，将那些账一一查了，做事不检点的账房和伙计换了人，缺口也从侯府别处的铺子或庄子里抹平了。秦老太爷看着账，总算不是太难看，还称赞了苏临英几句。秦老太爷在生意场上纵横多年，风风雨雨都见过。三日内，他和秦永将铺子都查了一遍，多番指点，其中许多都是掌柜和伙计头疼的地方。三月十二，三人又去了城外的庄子。秦老太爷抚摸着梧桐树上的那行小字，一瞬间又红了眼睛。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