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铺子和庄子后，宋清和思思便陪着秦老太爷和秦永在上京闲逛。那些秦蓁喜欢的地方，秦老太爷总是要多停留一会儿。似乎多待些时候，他就能看到和秦蓁一样的风景。

    暮春时节，桃花漫山遍野，染出氤氲无际的嫣红，像云霞一般，铺满了天空。更有松柏夹杂期间，四季常青。中间一株白玉兰拔地而起，在漫天的红中镶嵌出大朵的白。玉兰旁的空地上，是一处坟冢，绿草和鲜花覆住坟冢，平添生机，只有碑石，突兀矗立着。

    守墓人是秦家的，多年来一直细心照看。每到年关，秦家也会派人来这里上三炷香。十七年弹指而过，对于秦蓁的故去，秦老太爷仍是无法释怀。他站在秦蓁的坟前，抬手替她拂去墓碑上的几片落叶，眼中浮起痛惜之色。

    “清丫头，给你母亲磕头吧。”秦老太爷道。

    “是。”

    叩头已毕，宋清扶着秦老太爷走到林中去。背后，灰尘飞扬，鲜花委地。土锹翻掘泥土的声音沉闷又嘈杂，清晰地传入秦老太爷耳中。这位花甲之年的老人，红着眼睛，双手不住地颤抖。许久后，随着身后那声洪亮的“起”，他终于落下了眼泪。

    宋清回了头。她看见秦蓁的棺材停到地面上。那是暗黄色的棺材，雕着花朵。一股腐朽的味道飘过来，潮湿的，发霉的，随风直冲她的脑门。她没有见过秦蓁，但是她不难想到曾经的秦蓁是多么美丽的姑娘。如果秦蓁还活着，依然也会是美丽的。可就是因为王曼云、张嬷嬷、龙四，秦蓁在花一样的年纪早早离去，背负着污名，被丈夫厌恶，被囚禁在这一方棺材中，死不瞑目。

    这一瞬间，对于王氏三人的恨意汹涌翻滚着，对龙四之死的愧疚感荡然无存。龙四死了，他该死，他早就该死了。从他诬陷亲人，诬陷秦蓁时，他就该死了。龙彦若恨她，就让他恨。她咬牙道。

    秦蓁的棺材被安置好后，秦老太爷和秦永便坐着马车带她回苏州。宋清送他们到城外，下了马车，福身拜别。秦老太爷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许久，最终还是放下了车帘。

    宋清独自一人回府。经过这几日和他们一同走过的街市和巷子时，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抬眼望了望青蓝色的天，突然很想见到林宣。

    半路上听到管乐声，有鸣锣开道，看方向似乎是安顺侯府。今日是宋知淑和楚扬成婚的日子。真是可笑。明明是王氏造孽，可是她的女儿却靠着她的造孽获得富贵。上天不公，何其讽刺。

    随着那管乐声越来越近，视野中出现了火热的红。那样的红，是热烈的，仿佛要将人烧着一般。宋清想起桃花林的红，和那暗黄的棺材，双眉紧紧蹙起。她看见仪仗队从她身前经过，看见楚扬飘过来的目光，看见那一闪而过的宋知淑的红盖头，觉得无比荒谬。这是用秦蓁做了垫脚石的婚事，以利益为始，最终也会因为利益而散。

    回屋后，她和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连饭也没吃，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醒来后，已经黄昏。她想起来秦老太爷的嘱咐，起身打开柜子，果然在衣裳底下发现了一个卷轴。卷轴打开，她看到上面的字，整个人都大为震动，内心波涛汹涌。

    这晚，她终于睡了长长的一觉，一夜无梦。没有早起叫醒服务，宋清舒舒服服地睡着。朦胧中，似乎听见炒菜的声音，她没有理，继续呼呼大睡。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户进来，照在地面和她的被子上，她的心情也跟着明亮起来。这样真好，她抱着被子愉快地打滚。最后，等到肚子叫了好一阵子，才懒洋洋地起床。

    见她起了，朱朱打好洗脸水，便跟着思思去煮饭。这几日，宋清总跟着秦老太爷在外面吃，算起来，这还是在宅子里正经吃的第一顿饭，也是思思和朱朱认真做的第一顿饭。搬来这里已经九天，缺的东西都已补全。思思和朱朱发挥厨艺，做出了琳琅满目的一桌菜。

    宋清理了理衣角，惊讶地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居然这么会做菜？”

    思思高兴地道：“我们这几日学的。从前没机会，现在得空了便多学学。”

    “是。”宋清接过朱朱递来的银耳汤，点头道：“是，现在得空了，想做什么便做些什么吧。”她放下汤碗，从袖中拿出两张单子，放在桌上，郑重道：“有件事一直不曾告诉你们，那日去官府改户籍，你们的籍契也送去了。如今，你们已脱了奴籍，是自由之身。这是你们的卖身契，现在已经是废纸了。”

    思思和朱朱同时停下手里的动作，双眼睁大，看着宋清，又看了看桌上的单子，简直无法相信。宋清看着呆立的二人，一把抓起卖身契，撕成了碎片，扔在地上，“现在可信了？”

    二人怔愣片刻，倏然激动起来，齐齐跪下，哭道：“谢谢小姐，谢谢小姐……”朱朱哭得尤为厉害。她被人卖来卖去，受了多年苦楚，无非是因奴籍，不能自己做主。一时间，多年悲愤涌上心头，她泣不成声。

    早就该这样了，宋清想。思思和朱朱都是秦蓁带进府养在身边的，本非奴籍。可秦蓁过世后，王曼云便强迫思思和朱朱签了卖身契，做了侯府的丫鬟。当初，宋长明将朱朱卖了，因为卖身契，朱朱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

    思思最先缓过来，安慰了朱朱一阵子，朱朱才止住哭声。思思替她擦掉眼泪，二人破涕为笑，宋清看着心里一阵酸楚。

    朱朱泪迹未干，小心翼翼地道：“那我们还能跟着小姐么？”

    “当然。”宋清笑着：“既然自由的，那么想去哪里都可以，包括跟着我。我盼着你们陪我，你不在话下，可是思思么……”宋清垂眸道：“怕是不能了。”

    “为什么？”思思急忙道：“小姐要赶我去哪里？我除了跟着小姐，无处可去的。”

    “自然是个好去处。”宋清卖了个关子。

    “无论是什么好去处，思思也不去，思思只愿跟着小姐。”思思磕头，心意已决的模样。

    宋清看着思思，看着这个一直跟在她身边，像姐姐一样的姑娘。所有人都知道，思思喜欢刺绣，可全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寻常人喜欢花草一般。但宋清知道，那是一种热爱。思思应该有更好的去处去实现她的热爱，而不是整日守在宅子里。思思有天分，肯下功夫，需要的，只是教导和机会。

    她拉着思思的手，温声道：“鸣鸾绣坊，去不去？”

    思思蓦然怔住，抬眼看着宋清，不可置信地问道：“鸣鸾绣坊？”

    “是，鸣鸾绣坊。本想让你去凝烟绣坊，那可是我手里三间绣坊里面最好的，在偌大上京也有名号。可那日去凝烟，得知凝烟和鸣鸾有往来，祖父又和鸣鸾的东家有交情。鸣鸾是上京最大的绣坊，里面的师傅技艺精湛，若真说起来也不在宫中尚衣院之下。你去那里，做一个正经绣娘，跟着好好学学，算不算好去处？”宋清看着她，定定地道，“难道你不渴望有朝一日自己的绣品可以出现在市面上被人广为称赞么？”

    思思想，当然想。可是那样的梦，她从来不曾期盼过。因为她知道这一辈子只能困在府里，可是忽然如今，小姐带她出了侯府，脱了她的奴籍，还告诉她，可以去绣坊做绣娘，是上京城最大的绣坊。这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在做梦，狠狠咬了自己一口，痛呼出声，眼里一热，“小姐……”

    “你若不去，我……”宋清扬声道。

    “去，去，去！”思思连连点头，无比坚定。

    “这就对了。”宋清拉着她的手起身，温声道：“我问过了。那里的绣娘都要住在绣坊后头，便于教习。你也一样，但是想回来可以随时回来。”

    思思一听，眼里又红了，哽咽道：“谢谢小姐……”

    吃完饭后，宋清就让朱朱陪思思收拾包裹。思思一边收拾一边掉眼泪。要她离开已经一同生活多年的小姐，着实不舍。可一想到能好好刺绣，心里又激动起来。朱朱也是红着眼睛，不时擦眼泪。只有宋清，一点都不难过，为思思高兴。去绣坊好好学，他日成为闻名天下的绣娘，再觅得如意郎君，比做一个丫鬟蹉跎人生要好多了。

    思思嘱咐了朱朱许多，要她好好照顾宋清。宋清觉得好笑，“我自己长手长脚，又不是小孩子。”

    思思拉过朱朱，小声道：“你看，小姐时不时就这样，随性而为。”

    朱朱坚定点头。

    一眨眼，又到了黄昏。宋清和朱朱一起去送，带思思来到鸣鸾绣坊。这里到处是美丽的绣娘、精致的布料及绣品。思思一看到，眼睛都是亮的。宋清见了掌柜，自报家门。掌柜的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将人迎了进去，先是带她们转了一圈绣坊，最后去了绣娘住的绣楼。

    临走时，宋清握着思思的手，郑重道：“好好干，我等着看。”

    “好。”思思兴奋地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