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云梯

    夜已极深了,一道诏令打破了喻知这简陋小院中的宁静。她仍睡眼惺忪,就听得皇上连夜召见她的消息,不敢耽搁,连忙穿衣起身。

    甚至为她配备了一辆马车,令她尽快赶到。

    沈知予静静跪在御书房中,鼻尖萦绕着名贵的龙涎香气。九品小官,就得了皇上亲自单独在御书房召见,此前从未有过先例。

    沈知予不禁开始在心里揣测皇上的用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豁出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沈知予跪得双腿都快失去知觉,皇上才放下了手上的朱批。

    “爱卿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皇上道。

    沈知予这才起身,勉力维持住身体不晃动。她按理不能直视皇上,只低垂着眉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皇上朗声笑道:“爱卿怎么不敢抬起头来看朕?难道是朕长得像怪物吗?”

    话已至此,沈知予才敢抬头。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皇上的脸,金銮殿上殿试时只顾着答题,余光只扫到明黄的衣角。

    他长着一张稚嫩的娃娃脸,却有着深潭一般幽静的眼神。当今圣上年方十五,尚未及弱冠,比沈知予还小两岁,但是身在天家,已经开始学着亲政。但是在枢密使大宦官高世达的多年掌权下,有多少诏令是皇上自己的意思就不得而知了。

    朝野上下,若提到权倾朝野,便只有枢密使高世达一人,翰林大学士中的高世腾正是他的义子,一手提拔到如今的位置。

    京中流传的童谣“若寻白玉桥,唯有长安高”,正指的是宦官高氏一族的豪奢铺张。

    “喻爱卿,此次科举的名次你可还满意?”皇上问道。

    “下官位列三甲就已心满意足,竟有幸进入一甲之列,是做梦都没想到过的福气。”沈知予回道。

    “那你可知是谁点了你那份卷子?”皇上意味深长地问道。

    入选前三甲的卷子由礼部官吏筛选出来,而状元、榜眼、探花具体是哪几位以及名次怎么排,还得由三大学士最终定夺。

    状元纪广白出身世家,想必是由柳玄衡所点;榜眼徐靖出身武将家庭,跟掌军权的宦官关系密切,想必是由高世腾所点;她自己出身寒门,想必就是由方渊所点了。

    “可是方大学士?”沈知予小心翼翼回道。

    “是朕。”皇上云淡风轻地放下手中的茶盏,但在沈知予听来无疑是一声惊雷。

    皇上为何要纡尊降贵亲自来摆弄一个小小进士的名次?

    皇上的表情仍然十分温柔,就像对自己的每一个子民同样的悲悯。但沈知予知道,她在某种意义上是被“选中”了,而为何被选中还是个谜团。

    “喻爱卿觉得枢密使如何?”皇上发问。

    “枢密使大人······天纵奇才,开国有功,实乃国之栋梁。如今天下风调雨顺,正有一份他的功劳。”沈知予答。

    “哦?那喻卿认为枢密使便是个完人吗?”皇上挑眉。

    先帝重病殡天时,幼帝年仅五岁,便匆匆登基。此间枢密使身为托孤大臣,前朝后宫之事尽在掌握,至今已有十年了。枢密使虽然身在前朝,但是眼线遍地,稍有风吹草动都离不了他的耳目。

    要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让她说枢密使的坏话?

    霎那间,她脑海间一瞬灵光闪过。如果她口出狂言,身败名裂,不过是个横死的下场;皇上若想她死,何必大费周章深夜急召,必有原因。

    沈知予的耳边甚至响起了骰子碰撞的声音。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就能身登青云,赌输了就永世不得起用了。

    如果她安分守己,不做出格之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然自在,但是要熬几十年才能出头?更大的可能是在琐碎事务中就这样磋磨一生到死了。

    她女扮男装科举入仕,已经是冒着天大的风险,要是还是过着这样数十年如一日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须知富贵险中求啊。

    沈知予字斟句酌,缓缓道:“枢密使权欲熏心,早该还政于帝,却仍贪恋权位,不宜继续重用。皇上应另择贤能之人任用。”

    皇上笑了,甚至是笑意直达眼底的笑。万人之上的尊荣将他的少年气息深深地掩藏起来,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十分吝啬地露出分毫。

    “说得不错。今日值夜之人是朕的心腹,你的肺腑之言必不会被谁听了去,爱卿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人头落地了。”

    沈知予暗暗松了口气。

    皇上居高临下地直视着沈知予:“你可知你身上穿的浅青官服是几品?翰林侍读又是几品?”

    浅青是九品,翰林侍读是从五品,穿绯色官服。

    “这样的前途,只有朕能给你。你若为我效忠,不仅是绯服,紫服也是穿得的。”

    沈知予当即一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天下百姓、诸子百官,谁又不是效忠于陛下的呢?”

    皇上只是冷笑一声:“朕已经挑明到这种程度,爱卿还要装傻吗?”

    沈知予道:“微臣命若浮萍,无枝可依,除了效忠于皇上,难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皇上道:“你当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今夜之后,所有人都当你是朕的心腹,你还能依附于谁?他们就不怕自己那些恨不得买起来的腌臢丑事被你听了去,马上就传到朕的耳朵里吗?”

    沈知予匆匆领诏出门,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只能苦笑,想到了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违抗皇命吗?

    不愧是皇上,虽然刚满十五,就把这甜枣加大棒的手段用得炉火纯青,让她不得脱身。

    “微臣能做些什么呢?微臣既无权势也无钱银,如何能不负皇上的重托?”沈知予还是不能理解,自己一个九品芝麻官能起到什么作用。

    “留在朕的身边就好。”

    沈知予怔住。

    “朕的身边有枢密使的人,但朕不能亲手解决。但是别人可以,比如喻爱卿。”皇上从一开始就是志在必得。

    “与朕同吃同住······顺便处理掉某些贼人,不难做到吧?”

    这分明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生活!

    如果有暗杀、毒杀这类紧急情况,第一个掉的就是她沈知予的脑袋。

    皇上要她当纯臣,没有党羽可供依靠,也没有大树来乘凉。风雨飘摇之中,只能独扛。

    但是她沈知予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甚至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开始燃烧。皇上给她的,既是一条刀山火海之路,又是一条身登青云之梯。

    沈知予还是好奇:“陛下,为什么是我?进士虽然三年一榜,但是数量并不少,为何偏偏选中了我?”

    皇上也愿意回答自己的新晋心腹:“你是能干实事的人。旁人的文章纵然写的花团锦簇、结构严谨,但也看得出来从小娇生惯养、生活经验浅薄。而你却能写到民心向背、官场权衡,是真正理解生活的人。”

    一席话了,沈知予便告退,要乘着来时那辆车返程。

    当下时辰仍是宵禁中,长街寂静无人。唯有马蹄声响,沈知予还感受到风中嗖嗖的凉意。

    后方却传来了越来越近的另一阵马蹄声。沈知予一惊,是谁这么大胆,敢在宵禁时当街纵马?

    车帘却被人掀开了。

    对方身上的气息······不是在家里时姨娘姐妹浓得发晕的胭脂气味,也不是御书房里的名贵香料,而是阳光晒过的皂香。

    借着朦胧月色,沈知予看清楚了对方的脸——怎么是楚王世子?

    楚澈道:“我乃金吾卫中郎将,宵禁时分,何人明知故犯?”

    沈知予不紧不慢道:“皇上紧急诏见,正要送在下回府上。此属特殊情况,按律应该放行。”

    楚澈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身上的官服:“皇上会连夜诏见一个小小九品芝麻官?编的倒是挺好的。真当我没办法立刻找皇上亲自求证?文牒拿上来!”

    而皇帝似乎是私下安排,并没有通知手下人,自然也就没有想到宵禁通关文牒这么细致的事情,沈知予手上并没有文碟。

    她不知如何解释:“但在下确实是奉皇命出门,并非刻意打破宵禁······”

    楚澈更加怀疑:“你的车上哪有任何皇族标志?睁眼说瞎话吧?”

    沈知予一哽,皇上为了掩人耳目,确实一切从简,马车与普通人家里的马车无异。

    楚澈凑得更近,在月色映照下,沈知予确实有几分清秀之美:“你莫非是夜奔的暗娼?还穿着官服来掩盖?”

    沈知予一口血都要喷出来,最喜欢打破宵禁、流连花丛的不是楚王世子您吗?怎么还倒打一耙怪起别人来了?

    楚澈一本正经道:“女孩子还是早早改邪归正的好。我朝民风开放,哪里没有赚钱的活路?何必铤而走险呢?只需交上足额罚金,我今日便放你回去,不必在牢里再蹲几天了。”

    沈知予心道不好,出门匆忙,确实没有细细化成男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破财消灾的好。

    一摸腰间,居然没有带钱袋,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

    沈知予道:“诏书还在在下家中,若您不信的话,随在下去家中确认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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