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龙虎

    夜深露重,石板路湿滑难行,街道上仍是行人寥寥。

    沈知予逐渐将她的随身物品挪到这小院里,夜里也宿在这儿,以备同僚应酬喝酒之用,要是领他们去了成乐侯府上,那可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她在府里本没有什么存在感,只需要出席一旬一度的家宴即可。映月戴着帷帽,身形与她相似,人又机灵,出不了什么大事。

    她锤了锤自己仍然隐隐作痛的腰背,果然还是不太习惯这么艰苦的条件。但是艰苦又如何?她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呼吸的空间。

    所幸小院离翰林院近,她不必重金买下一头马或者驴用作通勤,步行距离即可到达。她悠悠地咬着一块胡饼,乘着夜色向翰林院走去。

    还未到点卯的时辰,门尚且落着锁,只有一盏灯昏昏地照着“翰林院”三个字。

    一切正如沈知予所料。

    新科进士才受过那长安游街、曲江盛宴的光辉,心以为自己是在千千万万人中脱颖而出的天之骄子,到了朝堂就容易有几分心高气傲。成了精的老狐狸哪里容得下这种刺头?得下狠手磋磨磋磨、去去锐气,用着才趁手。

    更何况她出身这样扎眼,又受了张宰相亲口授职,前几天来必然是要脱层皮的。对此,她早有准备,所以才来了个大早。

    若她在门前伫立良久,露水沾湿她的衣裳,顶头上司一看便知,也能多少体察到她想表达出来的谦卑吧。

    “年轻人,来的恁早?找谁有事?”

    沈知予回头,原来是看门的老大爷睡在草丛里起身,刚刚被阴影挡得严严实实。

    沈知予:“我是本年新吏,今天来翰林院报道。”

    老大爷脸上沟壑纵横,眼皮耷拉着看不清神情。他掏出钥匙,窸窸窣窣地开门。

    “又一个年轻人哦······”老大爷嘟嘟囔囔。

    “什么?”沈知予没听清。

    老大爷没继续说下去,只看着沈知予一步步向里走的背影。

    “要踏入这斗兽笼咯。”

    沈知予虽然进了翰林院的门,但是依然在院里站着等着。直到天蒙蒙亮,三位大学士才姗姗来迟。

    虽她身着浅青官服,领的是九品俸禄,但翰林院不设品秩官属,没有层层叠叠的上下级结构,真正的顶头上司唯有这三位而已。这段日子过的如何,就全看这三位心情了。

    她来之前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三大学士的背景资料都已烂熟于心,不会犯基本的常识性的错误。

    方渊,出身寒门,依仗娶妻获得世族扶持,后来却广收寒门学子自成一股势力;

    柳玄衡,教科书一般标准的世家发展路径,少时是翩翩浊世佳公子,老来是翻云覆雨大文臣;

    高世腾则是宦官,本朝并无宦官入前朝的惯例,但先帝实在是喜欢他,遗诏中特地交代了他的去处。也正是因此,即使朝野皆是一片反对之声,也没能挡了高世腾的升官之路。

    天下诏书,都要由翰林院草拟,等同是皇帝的喉舌,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当今圣上年幼,尚未到弱冠之年,这三位大学士都是由先帝任命,也算是临终托孤。

    三大派系三足鼎立,不偏不倚,至今依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只要她能稳稳地站在夹缝中,就能在乱流中得以自保。

    “你就是新科探花郎?”高世腾问道。他长得忠厚和蔼,一点也不像传言中的大奸臣。

    沈知予审时度势,连忙拜下道:“正是在下。区区才疏学浅,有此大幸登第,实在是祖上积的阴德显灵。”

    高世腾笑呵呵地摸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美髯:“考上了哪有没实力的?怎么说也比咱家有真才实学。还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高世腾未曾考过科举,而是通过佞幸先帝而谋求来的官位,思及此,沈知予忙告罪道:“在下只不过是有些纸上谈兵的经验罢了,论起干实事来是一无所知,还望您拨冗指教才是。”

    “高老头,一大早就来欺负小朋友?”方渊自然而然地加入了他们的对话。

    “你是叫······喻知?你说说看,我欺负了你没有?”高世腾似笑非笑。

    沈知予哪尊大佛都不敢得罪,一时无话。

    “人家才来第一天,能不能和平一点?”柳玄衡之前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这下终于也加入了。

    沈知予暗暗松了口气,这三个人自己有来有往,总不至于让她夹在中间吧?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天真了。

    柳玄衡直接扔过来一道送命题:“一个人由三个人管总是混乱不看,按照惯例是归在一个大学士名下。你愿意跟着谁?”

    这要是答了,以后说出去,不就有结党营私之嫌吗?

    柳玄衡穿的不是官服而是道袍,看着世外出尘,实则说一句话埋一个坑。

    沈知予知道自己尚且是命运被完全拿捏的小虾米,决定彻底贯彻端水计划:“不管是哪一位,对在下来说都是莫大的荣幸。自古由贵者选贱者,哪有以下选上的道理?若有哪位大学士愿意教导在下,在下感激不尽。”

    选人她不敢,踢皮球还不会吗?她只需要装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就好了!

    高世腾笑了:“那小喻跟着方渊岂不是正合适?懂得寒门生活之苦的人才有共同语言嘛。”

    方渊面不改色:“我们这种低贱出身,哪里比得上你这种见惯荣华富贵的眼界?跟着你涨涨见识,小喻必定受益无穷。”

    柳玄衡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头却被二人齐齐打断。

    高世腾:“领着朝廷的俸禄还有闲心天天修道?有空还不如来带带这批小官。”

    方渊:“柳家比起高家更是底蕴深厚,不如你带着他?”

    三位大学士的无差别互相攻击让沈知予看得目瞪口呆,早听说过官场险恶,不知道原来险恶至此啊!

    他们看似嬉笑怒骂、一天到晚没个正经,实际上连同门生、家族、姻亲,背后不知道有多大的能量。也许玩笑亦是一种伪装,将幕后的真正意图掩藏在水面之下······

    这翰林院果然是藏龙卧虎,一进来就感受到龙潜深潭、虎踞山林的威压。

    “不如先来考校考校你的水平,再做定夺?”

    沈知予忙不迭点头。

    “可会校对典籍?”

    “如果校对过程中发现有出入,就令数个版本相对照,采取有客观记录支撑、最广为接受、编者最严谨的一种。”

    “可会编撰史书?”

    “结合起居注、历代大事年表、民间采风即可。”

    “可会起草诏书?”

    “这倒是不曾经历过。但诏书只需陈述结果而不需论证其原因,应当不难。”

    三人对视一眼,已经明了了对方的意思。

    柳玄衡道:“既然喻卿如此多才多艺,绑定在一个人身边倒也可惜。不如由我们三人一同安排任务,喻卿灵活行动,这样可好?”

    另外二人也甚是赞许。

    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话好说?只得乖乖地应承了下来。

    虽然如她所愿没有得罪人,但是一个人打三份工也太惨无人道了吧!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吗?

    沈知予的笔记上记满了被派到的任务。

    但是三位学士从那天后就很偶尔才来翰林院,仿佛那日齐聚只是为了给一个下马威而已。但是怎么可能呢?她不过是区区九品,塞牙缝都不够看的,哪里需要这些大人物亲自出动呢?

    很快她就忙的没时间想这些。

    “周一,手抄经书五册,已做防潮处理。

    周二,整理史书、清理灰尘、重新排序。

    周三,经史研究。

    ······”

    渐渐习惯了身体上的劳累之后,沈知予却觉出其中几分趣味来。

    还有比当翰林院小官更安逸的工作吗?

    上达不了天听,雷霆雨露都同她无关;已然登第,用不着担心脑子里装的知识什么时候突然消失;远离成乐侯府,受不着她爹和如夫人的恶气。

    她平生第一次有这样好的机会,可以不顾种种繁杂焦虑,放心大胆地沉浸在阅读的海洋里。她像一块海绵般贪婪地汲取翰林院成千上万馆藏的孤本,常常直至宵禁也不舍得离开,就在桌椅上凑合一晚。

    由于读书太过专注忘记吃饭,她经常站起来时脚步都有些虚浮。

    她的快乐是如此简单。

    而又如指间沙一般最难留住。

    匆匆一月方才过去,沈知予才堪堪把地皮踩熟,她的仕途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皇帝亲自下诏,任命沈知予为翰林侍读。虽然从管理上来说还是属于翰林院,但是实际上已经完完全全属于皇帝的亲信了,只为皇帝一人服务、只听他一人差遣。

    一时间刚刚建立起点头之交的同僚们都纷纷前来庆贺,感叹沈知予得到的皇恩浩荡。

    但沈知予只是迷茫,小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

    盛宠之下,必有灾殃。她一直这样相信着。

    她本就如履薄冰,之后的日子,得拿出走钢丝般的十万分谨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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