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

    暗中偷听了这么久,衣棠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连带着声音都小了许多:“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

    喻同舟忽而感觉十分烦躁,没好气地回:“还是听到了,不是吗?”

    衣棠下意识略过了他话里的挖苦,关怀道:“若是心里难受,大可不必强撑着。”

    “日前我对你百般讨好你都视而不见,是你说要一别两宽,各自安好,我几乎当了真。如今你又来主动找我,干涉我的家事?为什么?”

    喻同舟的质问太过认真,衣棠顿觉羞愧,腹中的话绕了两绕就是说不出口。

    “是同情吗?”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果然是同情我……”她越是沉默,他越是难过。

    衣棠望着喻同舟颓丧的面庞,亦难受了起来,她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很坚定:“不是同情,是心疼!我心疼你——”

    喻同舟心尖颤动,眼角不知不觉间染了红,涌上了些许泪花。

    衣棠终于鼓起勇气,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努力地挤出一丝笑:“我知道此刻的你很难过,没关系,我会陪着你的。”

    喻同舟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个想法:他,没有爱错人。眼前之人,正真真切切地因他的悲伤而悲伤着。

    他伸手揽住眼前唯一的真实,原先的烦躁瞬间烟消云散。血仇也好,阴谋利用也罢,皆化为了泡影,这世间的一切烦忧再不能扰乱他半分。

    喻同舟牵着衣棠的手,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不疾不徐地散着步。今夜并不见月亮,星星却很亮,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任由时光缓缓流逝。

    路遇一临湖小亭,两个人很有默契地一同走进去歇脚。衣棠就安静地坐在喻同舟身边,一边等天际破晓,一边等他先开口。

    “自我记事起,一直同爹娘隐居在长白山内。山脚下是普通的人间村落,而我们一家住的小院子就在半山腰处,推门能看见连绵的雪山。自幼我爹教我法术和剑道,却从来不提他与娘亲的过往,更多时候他都在砍柴锄地,侍奉地里的瓜果。我很早就觉察出了爹爹与寻常人的不同,还兀自做出过许多天马行空的猜测,都被他笑着一一否认,只说是自己懂得比较多而已——直到,妖族大举入侵的那一年……”

    衣棠清楚,那得是十三年前了。

    人与妖划地自治,彼此间相安无事已过了千百年。那时的歇阳城内有个姓徐的修仙世家,与妖族鹰妖主隔河而住,井水不犯河水。某日,徐家的两个孩子突然之间失踪了,心急的徐家人多番寻找之下闯入了鹰妖的地盘,双方爆发了不小的冲突。几日后,两个孩子的尸首自河中被打捞起,且尸体多处有利爪造成的伤痕。

    徐家坚持是妖物害人,火速连同周边罗、刘两大世家对鹰妖的领地发起了袭击,顺利剿灭了鹰巢所有妖物,唯留伤重溃逃的鹰妖主逃到了白虎君的地盘。白虎君的哥哥在当时是个大妖,影响力非同小可,也紧急联合了其他几位妖主反击,就这般,战火越烧越旺。妖王潼干预后,更是演变为妖族对人族的大举入侵,百代仙门中,除蓬莱之外的所有仙门世家俱加入了战场,一时间生灵涂炭,饿殍遍野。

    “山脚下的村镇接连被妖物袭击,爹爹时常睡到半夜忽而惊醒,提剑出去后又经常满身血污地回来。”回忆起那段岁月,喻同舟犹觉心惊胆战。

    有次莫笑庸出去后,家里的院子闯进了一只小妖怪,虽然很快被喻绾绾一剑砍成了两半,却还是把喻同舟吓得不轻。那是喻同舟第一次见到妖的模样,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长白山的背面也住着妖,一大群妖。

    当晚莫笑庸回来后,盯着妖物的尸体长叹一口气,然后坐到喻同舟身边,耐心地同他讲故事。讲云间的故事,讲自己的故事,也讲自己与他母亲相遇相守又一同隐居的故事。到最后,莫笑庸摸摸他的头发,又是轻叹:“哪能真的置身事外呢……”

    “娘亲连夜为他收拾了行囊,他接过包裹就走了,一走就是一年多。”

    莫笑庸参战后,喻绾绾很快也去了,喻同舟则被送到了云间,隐瞒身份藏在一众年轻弟子中。

    喻同舟很不开心,明明他的爹娘是世间最好的爹娘,凭什么对外不能说他们的身份!

    对此,何赴山的解释是:“你父亲身份特殊……”

    喻同舟一开始还不能理解是哪个特殊法,待他稍微带点心思打探后,发现云间几乎所有人都在骂他父亲是叛徒,是懦夫,是背弃师门偏安一隅的胆小鬼。

    “可能在世俗眼里,莫前辈的做法确实有些难以理解吧。”

    “别说世俗,乍听之时我都不理解他为何执意要归隐。可他是我爹啊,无论是英雄是狗熊都是我爹。我当时一心想着,等我爹得胜归来,我一定要站在云间主殿前最高的台阶上,大声喊他的名字,告诉所有人,他是我爹!”

    衣棠侧目看向喻同舟,问:“那你喊了吗?”

    “没来得及——”喻同舟摇摇头,又说:“妖王陨落的消息还没传到云间,我就被我娘带回了家。”

    “很快我爹也回来了,他伤得很重,并且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沮丧。但是他跟我说,战争结束了,从今往后我们一家又能过安宁的日子了——然后,他就去了雪堡举办的庆功宴……”喻同舟低下了头,两手搭在膝盖上紧握成一个拳头,左手的指甲狠狠地掐入肉里,眉头也皱成了一团,显得十分痛苦。

    衣棠察觉出他情绪不对,忙伸出手扣上他的拳背,另一只手在他后背细细摩挲以示安抚。

    喻同舟稳定了心神,接着说下去:“自庆功宴回来后,我爹他就开始全身发软,双手拿不稳东西,开始我跟娘都以为是重伤留下的后遗症,可是发展到后来,他变得十分暴躁,经常为些小事大喊大叫,等反应过来又无比后悔自责,他说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想来,那个时候他已经中了美人泪了吧……”

    “是庆功宴上染上的?”衣棠想起晏鹤亭说过,是罗家的人在酒中下的毒,联系到庆功宴就是罗家人一手操办的,她的心里也直打鼓,几乎就相信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时的爹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一个我不敢亲近的、完全陌生的人……”

    十一年前的农历三月二十二,春分,那是喻同舟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那是他家破人亡的日子。

    莫笑庸养伤已经有月余,可是身上伤口丝毫不见好转,甚至还潺潺地留着鲜血。同时他的状态越来越不稳定,每天起码有两个时辰处于神智不清的样子,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好像近乎癫狂地在渴求什么东西,却一直追寻不得,以致在内心中先将自己折磨崩溃了。

    喻同舟一家住在半山腰,平日鲜少有人来访,清静得很。那日,却突兀地响起一阵银铃铛的声音。

    莫笑庸刚刚闹过,喻绾绾一筹莫展,只得将他打晕锁在房里。听到铃铛声,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忙去门外找喻同舟,推开门就发现,枯枝遍地的林间停着一顶殷红的轿子,轿子前正站着一位姿态妖娆的绝美妇人,正冲着呆站一旁的喻同舟吟吟浅笑。

    “楚腰夫人!”喻绾绾轻易认出了来人,一把将喻同舟护到怀里,摆出战斗的姿态。

    “哎呀呀,好久不见了呢喻小姐,你怎么这么憔悴了?”楚腰夫人以手掩面,状作惊讶道:“是我忘了,您家夫君现今的样子,应付他确实得花点力气,怪不得你的黑眼圈这样地重——可怜啊——”

    喻绾绾愤怒得全身发抖,她咬紧了牙齿嘶吼着问:“楚腰,你是什么时候对笑庸下的美人泪?解药呢?”

    “美人泪是没有解药的,除非,他吃下更多的美人泪。”

    喻绾绾努力地稳定情绪,使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楚腰夫人一介凡人,没有把握的话绝对不会只身犯险。她若被这几句挑衅样的话牵着鼻子走,冲动之下做出了傻事,会葬送了她们一家三口的性命。

    喻绾绾这边还没盘算完,屋子里忽而传来一阵躁动,接着房门轰然倒塌,自屋内飞出了一步态轻盈的少女,很快地略过喻绾绾身边,停在楚腰夫人身后,毕恭毕敬地禀报:“夫人,按您的吩咐,又给他吸了足量的花粉,够他陷入癫狂了。”

    喻绾绾彻底地失去理智,赶忙跑回了院子里。

    房屋的门已经碎了,莫笑庸挣脱了桎梏,亦走到院子里。可是任凭喻绾绾和喻同舟如何呼唤,莫笑庸只当听不见,猩红着双目继续往前走。

    楚腰夫人也在那位少女的陪伴下走了进来,坐在角落的石凳上看戏。

    莫笑庸暂时失去了神智,喻绾绾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尽量不刺激他,因此他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袅袅,去帮他们活动一下筋骨。”楚腰夫人发号施令。

    那少女显得有些不情愿,撒娇道:“夫人,人家没有力气了,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交给那个熊瞎子吧。”

    楚腰夫人没出声,算是默许了。

    自院门外又闯入了双手持斧的七尺大汉,照着莫笑庸不由分说地砍杀起来,莫笑庸木然回击,只是他赤手空拳,又受伤失了理智,自然不是壮硕的熊妖的对手,只两三招就败下阵来,平白被斧头砍了好几下。

    喻绾绾将喻同舟推远了一些,又不知从何处取了剑,也加入了战局。她一边帮丈夫抵挡熊妖的攻击,一边堪堪应付失控的丈夫打来的拳脚,很快左支右绌,也负了伤。

    喻同舟完全崩溃了,他实在想不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个局面,他一向恩爱的父母此时自相残杀,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家里已经被不知从哪闯入的陌生人搅得乱七八糟,始作俑者居然躲在一边游闲地看戏。

    楚腰夫人此时也注意到了他,朝袅袅递了个眼色,后者瞬间得令,来势汹汹。

    喻同舟吓得连连后退,紧要关头,还是喻绾绾劈过来一剑,阻隔了少女伸出的利爪。喻绾绾浑身血迹斑斑,发髻凌乱,钗环散落了一地,她以一敌三,自知无力招架,于是奋力将喻同舟推出门外,再持剑挡住院门,她说:“同舟,快逃!”

    喻同舟大声喊娘,他真的好害怕,忽而觉得身体里像是被抽走了什么东西般,钻心蚀骨地痛。一想到日后的岁月里都要见不到母亲,他就恐惧地浑身发抖,除此之外脑子里一片空白,哭喊都失去了气力。

    喻绾绾回身望向她的幼子,脸上泪混着血一同流了下来,她明白,离别的时刻已经来临,于是最后笑着说:“同舟,好好活着……”

    喻同舟终于被喊醒了,立马调整状态死命地逃,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只是知道,自己必须要逃。

    喻同舟回头想再看母亲一眼,恰好看见父亲夺了她的剑,刺入了她的胸膛。

    那刻起,喻同舟的世界坍塌了,他好像做了一个家庭幸福的漫长的梦,如今梦终于醒了,他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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