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仇

    喻正晞自己在祠堂待了会,渐渐平复了情绪,便回到房间休息了。

    房间内静悄悄的,还亮着灯,喻正晞一进门,就看到了自己满头白发的老妻伴着一盏烛灯在缝补着什么,心尖一软,出口又成了埋怨:“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在捣鼓些什么?”

    喻老夫人闻声抬起头,待看清了来人又低下了头,专注手中的活计,一边穿针一边嘀咕:“还不是你这个古怪的老东西,又不喜欢穿新衣服,我不把旧衣服补好,你明天穿什么?”

    “再说,没你在身边,我也睡不踏实。”

    两个人的对话一如既往,平淡温情,默契胜过世间绝大多数夫妻,好似前半夜那场闹剧压根没有发生过。

    烛光暗,针眼细,喻老夫人试了好几次都穿不过去,喻正晞见状接过针线,穿好了又递给她,之后很自然地坐在她身边,端详她额前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在看到她满眼的红血丝之后,又免不了埋怨几句:“你眼睛本来就不好,今夜还哭得那样厉害……”

    “我不多掉几颗眼泪,怎么能让旁人相信,绾绾的牌位是我立的。”

    喻正晞知道夫人最是为他着想,心里更是愧疚:“是我不该瞒着你……”

    喻老夫人抬眸正视他,声音温柔又坚定:“夫君,你我成亲四十多年了,我不是那弱不禁风的玉芙蓉,我是能与你并肩而立的——你的妻。”

    他们年幼相识,十六岁她便嫁与了他。他比夫人大了整八岁,可在这场婚姻中,受照顾的一直是他啊!

    喻老夫人见丈夫一直沉默,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主动牵起他的手,不无感慨道:“孩子们都大了,都走远了,就剩我们两个老东西了。”

    喻正晞思虑繁多,忍了忍还是决定告诉她:“绾绾当年离家,有了孩子,你知道那孩子叫什么吗?”

    喻老夫人一愣,不明白丈夫为何突然这样问,这么多年喻正晞都没再提过女儿的事情,他不提,她就不过问。

    “那孩子名唤喻同舟……”

    喻同舟,好熟悉的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莫不是今晚……”喻老夫人反应过来,震惊地捂住嘴巴。

    喻正晞缓缓地点了头。

    喻老夫人的眼眶又红了,真是的,今夜这泪,怎么就流不完了呢?

    喻同舟走出祠堂,心情已是万般沉重。衣棠眼见他径直出了喻家大门,又远远地跟了一会,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完全沉溺于自己的悲伤之间。

    衣棠觉得自己多少是有些大病,之前不想扯上关系的是她,如今纠缠不休探寻真相的竟也是她。她明知二人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此刻见他如此伤心,还是下意识地想去安慰。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上前打招呼,却发现已经被人捷足先登,她吓得立刻躲了起来,反应过来又懊恼自己为何要躲。

    懊恼间另一边的二人已经有了交谈。

    “同舟小友?好巧,还以为你早就回去休息了。”

    “晏门主不也没睡?”

    “前半夜闹得我头疼,实在无法安眠啊。倒是在你们一帮小辈面前上演了那么一出,见笑见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喻府的家事,自有你们自家人处理,我等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小友通透!”

    晏鹤亭忽而收敛了笑意,变得很严肃,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喻同舟,心绪不明:“说起来,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喻同舟懒得同他周旋,直接挑明反问:“您不如直白些问我,是不是喻绾绾的孩子。”

    晏鹤亭着实没想到他那么坦诚,一时接不上话。

    衣棠也被这话吓了一跳,又努力往草丛里藏了藏。

    “晏门主,您若不是确定了我的身份,断然不会做出扮黑衣人在喻家大闹一场这种蠢事。目的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挑明我的身份吗?您应当不是好心助我重回家族吧,还是有其他的企图?”

    喻同舟虽然在桐庐待了几天,却一直没有出过客栈门,这几日唯一遇到的喻家人便是晏鹤亭,偏偏当晚喻家就出了事。

    在宗祠暗室见到写着自己名字的牌位时,喻同舟瞬间就明白了,黑衣人摆明是冲着他的身份来的。本来他还不能确定晏鹤亭在其间起了什么作用,可他都将牌位藏了起来,没有当众与喻正晞相认,偏偏晏鹤亭随后就上赶着来“偶遇”他叙旧,傻子也能想得明白是为了什么。

    喻同舟很讨厌被牵扯进是是非非里面,偏偏他有意要躲,麻烦事总自己找上门来。

    “绾绾是我妹妹……”沉默片刻,晏鹤亭打算从亲情下手:“绾绾是我妹妹,我们虽没有血缘关系,可她尊我有如亲兄。自幼我看着她长大,看着她从襁褓中巴掌大的肉团长成了明媚的少女,看着她读书、习武,看着她满脸幸福地谈论自己的心上人。同舟啊,我虽不了解你的父亲,可我们这代人,谁不是自小跟莫笑庸比较着长大的?最重要的是,他对绾绾,真的很好。”

    喻同舟不再言语,也陷入了回忆中。

    晏鹤亭接着说:“你父亲要脱离云间,世人知道绾绾和他的关系,个个都来逼绾绾去劝他,甚至各仙门放出话来,‘莫笑庸一旦离开云间归隐,那他和喻绾绾绝无可能在一起’。我恨,我恨你父亲居然将我的妹妹置于那种两难的境地,明明他只要稍微妥协一下,就能皆大欢喜。

    “可当我看见,绾绾跟他在一起时满眼俱是欢喜,我又不忍心阻挠他们。同舟,你可能不知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们一家三口,我确认了绾绾没有选错人,你们一家,很幸福。”

    喻同舟的手探入自己的腰间,捂住腰上挂着的玉蝉细细摩挲,那玉蝉是他父亲亲手所刻。儿时他们一家隐居山间,某日下了雪,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他追着一只毛茸茸的紫貂进了深山里,再回首时已经迷失了回家的道路。他一直哭一直喊,可不管怎么寻找也望不见家里那方小院子的踪迹,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害怕的滋味。

    一天一夜后,父母终于找到了倒在雪地里浑身冻僵的他。

    烧得迷迷糊糊中,喻同舟一直听见,母亲温柔地说:“同舟,我们到家了!”

    那之后,父亲给他雕了这个玉蝉,且在其中藏了一道符咒。父亲说:“日后不管同舟走到哪里,只要握紧了这个玉蝉,玉蝉都能带同舟回家。”

    如今这玉蝉还留在喻同舟的身边,一次没用过,他清楚地知道,玉蝉里的法力尤在,可他的家,永远都回不去了。

    喻同舟的心疼得厉害,那些深藏的过往一旦被揭开,目之所及皆是血淋淋的。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要承受灭门之仇?

    “同舟,你想报仇吗?”晏鹤亭一转攻势,盯着喻同舟的眼睛就抛出了这个问题。

    喻同舟霎时握紧双拳,大口喘着粗气,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要迸发出来。

    他当然想报仇,每时每刻都在想,可他能做什么?

    “你知道你的仇人是谁吗?”

    “楚腰夫人!是她,给我父亲下了美人泪,是她,害我父母惨死,还是她,带着一众妖族血洗了我家!”喻同舟双目猩红,声音全是嘶吼着发出来的。

    晏鹤亭很满意他这番表现,不紧不慢地回道:“是,也不全是。”

    “还有其他人?”

    “莫笑庸好歹也是斩杀妖王之人,实力摆在那里。楚腰夫人虽然善用毒,可她只是一介凡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下毒的另有其人。”

    喻同舟突然冷静下来,也不搭话,冷眼看着晏鹤亭说下去。

    “妖王陨落后,众仙门聚在一起办了一场庆功会,你父亲也参加了那场宴会。席上我亲眼所见,罗家五子罗承给你父亲敬了一杯酒。”

    “罗家是当今第一大仙门世家,罗家人害我父亲,有什么目的?”

    “罗家现任家主罗自平,虽然生有五个儿子,可平安长大的只有两个,五子罗承终身未婚。而二子罗明,成亲后育有一子一女。妖族起事,罗家曾将妖王围困于茂河,罗明夫妻当场战死。其后你父亲赶来,也不出手,反而想着劝和。妖王假意答应,实则是趁众人不备想全身而退,罗自平反应过来出刀去拦,是你父亲阻了一招,那刀脱手往人群中砍去,正中罗明十三岁的独子,那孩子就这么没了……”

    这件事,喻同舟完全没有听说过。

    “此事之后,罗家认定罗明之子是你父亲害死的,甚至放言你父亲与妖王勾结,图谋不轨。若非后来你父亲亲手斩杀妖王证明自身,怕是众仙门早就对你父亲下手了。明面上动不了你父亲,罗家人便给你父亲下毒,暗中杀害。”

    “很精彩的推理,可我父亲身中的,是美人泪!这是只有楚腰夫人才能调配出来的剧毒。勾结妖族是何等大罪,罗家会不知道吗?”

    晏鹤亭见喻同舟不信,急的大喊:“勾结妖族当然是大罪,若非义父不肯帮我,单凭这一条,罗家早就倒了!”

    喻同舟见其满脸的愤恨,忽然明白了一切:“喻门主不愿意帮你,你便找上了我,想通过我来拉拢喻家与你共同对抗罗家,是吗?”

    “同舟,这是为了帮你报仇!”

    喻同舟见这副虚伪的样子就觉得恶心,也顾不上风度出言嘲讽:“我要没记错,之前你多次撮合你的儿子和罗无音的婚事,是罗自平看不上晏家,你才准许你子另娶他人。这事仙门传得沸沸扬扬,应当不是空穴来风吧,晏门主。”

    被戳中了心事,晏鹤亭恼羞成怒,暴喝:“喻同舟,我是你舅舅!若你要复仇,与我为伍是最明智的选择。”

    喻同舟嗤笑一声,姿态轻蔑。

    晏鹤亭更怒:“该不会,你不想报仇吧。你父母双双惨死,他们舍命护下了你,你却连为他们报仇都不想了吗?”

    “我父母舍命救我,不是让我做他人的棋子的!”喻同舟抬眸,逼视晏鹤亭:“他们想要我好好活着……”

    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只是不能以这种方式。

    晏鹤亭见说不动,也不想再费口舌,最后只留下一句:“喻同舟啊喻同舟,不论你怎么想的,这血仇会伴你一辈子的!”便消失了。

    喻同舟明白,自己苟且偷生了十几年,如今平淡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

    他忽然好想流泪,又死活哭不出来。

    如果哭泣能解决问题的话,怕这世间早被眼泪淹没了吧。

    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喻同舟木然地回身,就看见衣棠迎风而立,一脸歉意:“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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