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

    七夕过后,喻同舟和衣棠很快拜别了盛府,各自回到了师门。

    衣棠一回到蓬莱,立即去了水云榭,跪在武兰因面前。

    武兰因没什么表情,倒是一旁的渚莲吓了一跳:“棠儿,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发生什么事了?”

    衣棠只说:“徒儿不守规矩,私自去人间玩乐,但求师傅师伯责罚。”

    渚莲见状没了主意,转头观察自己师妹的反应。

    “禁足一个月,回去罚抄《清心决》一千遍,抄不完不许出门。”声音不疾不徐,透着股无法抗拒的威严。

    这责罚不可谓不轻,连衣棠都诧异了。

    武兰因面色晦暗不明,绝不是不在意这件事的样子。可下完了处罚,就埋头处理公文,一副不愿再提的模样。

    渚莲急切地冲衣棠摆手,示意她快走。

    衣棠又拜了一拜,接着稀里糊涂地领了罚,回自己的平采峰禁足去了。

    蓬莱好事临近,这几日正是忙着的时候。是以一连几日,除了三餐送饭的人来,无他人涉足平采峰。

    衣棠乐得清净,可耳是静了,心却怎么也平不下来。

    她的脑海中一直有一个人的身影,萦绕不去。

    那人长身玉立,是个画师。

    那人剑眉星目,总爱浅笑。

    那人携她游湖,带她观漫天萤火。

    那人说:“情爱会使你快乐。”

    后来那人问她:“今日开心吗?”她答“开心”。

    当初答时没觉得有什么,可现在想来,总会让人脸红,好像默认了什么。

    心烦意乱地抄写到:“千般烦忧,才下心头。即展眉头,灵台清悠。”衣棠一个错手,却写成了:“即展眉头,与子同舟。”

    她更加慌了神,直愣在那里。

    外面突然响起两声敲门声,接着有人拎着食盒,推门进入。

    衣棠赶紧将抄错了的纸张揉捻成团扔到一边,生怕叫人发现了。

    来的不是别人,倒是渚莲。

    “怎敢劳烦师伯。”

    “无妨,那群丫头这几日忙着呢,我也好过来跟你说说话。”渚莲放下了东西,路过书案还撇了一眼,见纸团四散,字迹凌乱,便知是衣棠心烦,有意开导。

    “说起来,你这里我还不常来。”渚莲环顾四周,见房间被布置得雅致简朴,打扫得很干净,又说:“门内弟子都住在紫颜峰,只有你一个人住在这平采峰,难免冷清。

    “我很好,师伯不用挂怀。”

    其实衣棠以前也是同各位师姐住在一起的,可是因着她母亲的缘故,蓬莱上下都不待见她。当时新收的弟子年纪都小,尤其顽皮。干净衣服被泼了墨,被子里被淋了水,都是常有的事。

    时常在夜半时分,衣棠抱着被弄脏的衣服被褥蹲在院子里清洗。洗完了另找个安静的地方,待到天亮再回去,同大家一起做早课。

    武兰因知道后大怒,想着为衣棠主持公道,没想被她拦住了。

    小丫头仰着脸,认真地说:“她们都是蓬莱的家人,是衣棠要保护的人,衣棠不能伤害她们。”

    武兰因当即就红了眼眶,将衣棠揽入怀里。

    从那以后,衣棠就一直一个人住。

    后来衣棠努力修炼,也算是为蓬莱扬了名,加上姐妹们长大明白了事理,个个来找衣棠道歉,她都一一笑着应下了,却再没有搬回去。

    渚莲叹气,这孩子一直这么懂事。

    二人坐定,渚莲一边布菜一边同她闲聊:“此去人间玩得如何呀?”

    衣棠垂眉:“弟子知错。”

    “这么严肃做什么,你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你楠琴师姐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可就知足了。”渚莲心想,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拘礼了,乖巧是乖巧,实在让人难以亲近。

    衣棠满怀内疚:“我让师父失望了。”

    渚莲笑了:“你师父像你这么大是出了名的调皮,玩的比笙儿还疯癫。藏经阁里的书,不说九成,起码七成她都抄过。”

    “怎么会?”在衣棠眼里,师父沉稳庄重,一直以来都是她的榜样。

    “先师有六位弟子,你师父是最小的一个,却也是我们中最敢担当的。本来怎么说也不该她承下这掌门的位子,可蓬莱自创立之初就处于风雨飘摇之间,你母亲出事之后,更是每况愈下。先师病重时,将全门弟子召到殿前,商议继任之事。偌大一个蓬莱仙派,竟无一人愿意应承下来,都怕蓬莱百年基业毁于自己手里,要背一世的骂名。关键时刻,反倒是这个小师妹站了出来。”

    说起这段往事,渚莲也敛了神色,认真回忆。

    “大殿之上,你师父浅笑盈盈,说:‘掌门候选人这么重要的位子,师姐们脸皮薄,肯定是处处谦让。但我脸皮厚,不要紧,我来当!我一定会守护好蓬莱,守护好众姐妹,死而后已!’她没撒谎,那之后勤勉努力,就像是换了个人。凡事都亲力亲为,把蓬莱打理的很好。先师见此情景,方才安心地去了。

    “十一年前的妖王大战,百世仙门都出了力,唯有你师父顶住压力没有参加,才为我蓬莱换来休养生息的时间。世人都骂她缩头乌龟,可只有蓬莱人知道,她是放弃了多少才求得蓬莱的一息尚存。”

    这些事情,衣棠从未听师父说过。此刻越发地愧疚,越发觉得之前的肆意妄为实在是对不起师父的教导。

    渚莲看到了衣棠的沉默,趁机劝慰:“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自责。你师父做的事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将来你也会有自己的选法,小心些莫走错了道就是。”

    衣棠承教了。

    眼下除了这个,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她。

    “师伯,听闻云间有位徐稚水前辈,制符行咒尤其厉害,您可曾了解?”衣棠不敢直接问喻同舟的事,于是选了旁敲侧击。

    “徐稚水?”渚莲眉头一皱:“云间倒是有这号人物,可是早年是以剑法闻名,没听说跟符咒有什么关系。”

    “之前弟子去处理安宁村的事情时,遇到了徐前辈的弟子,我见那位师兄制符行法一气呵成,想来是徐前辈教养得好……”

    “这倒怪了,徐稚水这名字我得有二十年没听说过了,没想到他还能收到徒弟。”

    衣棠不解:“师伯何出此言?”

    渚莲长叹一口气:“说来也是可惜,这徐稚水是前云间掌门的小徒弟,自幼聪慧。当年不过十五岁便闻名天下,靠着自创的瀚海剑法,与他两个师兄并列为云间三杰。只可惜天妒英才,那徐稚水少年意气,强为同门出头,被象妖牙祖打成了废人,从此隐居于云间独岛,世间再没了他的故事。”

    “徐稚水”三个字,是老一辈修道人念出来都会痛心的字眼。渚莲此时提起来,也是止不住的唏嘘。

    当年鲜衣怒马,哪怕世间最璀璨的明珠,也比不过少年衣角的尘埃。怎想后来造化弄人,世事难料啊。

    “要是徐稚水没出事,此时的云间掌门可不一定姓何呀!”

    衣棠心下疑惑更深,既然徐稚水不能教徒弟,那喻同舟一身本领从何习来?难道教他的另有其人?他又为什么要藏拙呢?

    衣棠禁足的同时,蓬莱迎来了一桩喜事。

    蓬莱首徒苏媗,与晏门长子晏贤修的婚事如约而至。蓬莱各处张灯结彩,红纱遍笼,一片喜庆之色。

    萧笙乐跟着忙上忙下,忙得是脚不沾地。迎亲那日一早,就拉了好几个姐妹来给新娘子上妆。可到了新娘房间里,却发现空空如也——苏媗不见了!

    一行人又疑又怕,忙四处寻找。不多时,就在水云榭主室紧闭的门前找到了她。

    彼时的苏媗身着霞帔,却披头散发,手捧一把玉梳长跪于地,也不知道是跪了多久。眼带泪光,语带哽咽:“师父,不孝徒苏媗求见师父,请师父为媗儿梳个头吧!”

    萧笙乐见状,马上领着众姐妹同跪下来,一起大声求见。

    苏媗没有理会身后的人,自顾自地说道:“苏媗本是流浪人间的乞儿,蒙师父收留,教养至今,知诗书、懂礼仪。今日徒儿要出嫁了,还请师父、求师父,出来见见徒儿吧!”

    这番哭号,没叫出来武兰因,倒是把侧院的渚莲给引出来了,身后还跟着她的徒弟谢楠琴。

    “此刻晏家的人都在山门外侯着了,媗儿还不梳妆,小心误了吉时。”

    苏媗如见了救星一般,哭诉道:“师伯,我想见师父……”

    渚莲向来和和气气,此时也冷了脸:“你师父吩咐过,今天她谁也不见。”

    “师伯,您帮我求求情,我就要出嫁了,谁的祝福我可以都不在乎,唯独师父……您让我见见她……”

    “苏媗,你心里清楚,你的婚事,你师父没有阻拦,已经是心疼你了。”

    苏媗闻言,再止不住悲伤。泪珠如断了线般,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之前她还心存侥幸,以为师父点了头,就是接受了,前几日赌气不见,到了日子也就释怀了,没想到竟这样决绝。

    “凭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萧笙乐忿忿不平,虽然还跪着,头颅却高昂:“今日是苏媗师姐大喜的日子,你们为什么非要这样,给师姐难堪,给姐妹们添堵!”

    谢楠琴听不下去,怒怼:“萧笙乐,你懂不懂规矩,怎么跟我师父说话的!”

    渚莲只冷眼看着,任萧笙乐发泄。

    “自二十多年前,蓬莱出了个乔辞晚,你们生怕再出一个,给师门蒙羞。姐妹中无论谁有了心上人,你们左也看不惯右也看不惯,满心满眼都是失望。我不明白,男婚女嫁,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何到了你们眼里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行了?”

    萧笙乐越说越委屈,现在不单是为苏媗鸣不平,也是替自己宣泄:“苏师姐早定终身,我更是自幼定亲。晏公子儒雅,焦师兄正直,他们都是良人。且不说他们不会是负心之人,单说我们也不是乔辞晚!我们不会识人不清,我们也不会意气用事,自毁城池!”

    “意气用事?自毁城池?你们就是这么想乔辞晚的?”渚莲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怒色,她余光扫过面前弟子,见一个个低眉垂首,又问向身后的徒弟:“楠琴,你以为呢?”

    谢楠琴不敢回避,轻声回道:“弟子以为,负心人固然可恨,可乔师伯未能及时止损,选择一剑断恩仇,实在得不偿失……”

    “蓬莱山与世隔绝,你们见过多少人,辨过多少心?读了几本诗书,满以为自己懂了天下的道理,倒对他人评头论足起来了。如今一个个的说的好听,真要到了你们头上还不知道什么样子!真有谈情说爱的时间,倒不如用点功,精进修为来得实际。”

    “我们之间的大部分人,不过资质平庸,没有天赋,无论再怎么精进修为,始终达不到您的标准……”

    提起这个渚莲更是来气:“萧笙乐,‘没有天赋’这话别人说得,唯你没有资格说!你整日耽于玩乐,玩物丧志,哪有一点点世家后代的样子?你不思进取不要紧,可不要拉着别人共沉沦!”

    萧笙乐哑口无言,心里还是难受,却说不出什么了,只一个劲地哭。

    渚莲转而向众弟子说道:“若是尽力而为,不论结果如何,我与掌门都说不得什么。最怕的就是你们妄自菲薄,一口一个没有天赋,没有天赋就不努力了吗?”

    沉寂良久。

    直到远远地传来敲锣打鼓的乐声,渚莲方才回过神来,取了苏媗手里玉梳,吩咐徒弟楠琴:“捧妆盒来。”

    楠琴会意,另有两个弟子取来凤冠盖头,热水毛巾。渚莲挤了帕巾递给苏媗洁面,自己绕到苏媗身后,为其梳理发髻。

    一边梳理,一边闲聊。

    “我且问你,待嫁去了晏家,你要如何?”

    “晏家高门大户,弟子自守礼自持,不给师门丢脸。”

    “如何处理夫妻之事?”

    “相濡以沫,对夫君体贴照顾。”

    “你公婆尚在,如何相处?”

    “自当尽心侍奉。”

    “日后有了孩子,如何教养?”

    “教诗书、习礼乐、懂廉耻。”

    “晏家富足,你嫁过去不必忙于生计,可府中琐事,如何打理?”

    “赏罚分明,恩威并重。”

    渚莲苦笑:“不愧是我蓬莱的大弟子,这些你都想到了,唯独,没有顾虑自己。”

    “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顾虑自己。”苏媗言罢生怕渚莲误会,赶紧回身解释:“不过弟子一定会抽出时间,定不会误了修行!”

    渚莲没回应,待盘好了高髻,见其眉眼花钿都描画完毕,又从木匣内拿了口脂棉纸递到她的唇边。

    “听闻你与笙儿爱做胭脂,这蓬莱山上众弟子用的,都是你们做的胭脂。”

    苏媗不知此时提这个的用意,但还是有问必答:“爱好而已,上不得台面。”

    “到了晏家,府务繁忙,又如何处理这爱好?”

    苏媗眸色沉了下去,不甘又无奈:“人世繁华,各色胭脂都能买到。”

    “你连爱好都能舍弃,怎么能保证自己能坚持修行?”见对面无法回答,渚莲又言:“这就是你师父的意思,你还坚持要见她吗?”

    连番质问下,苏媗顿觉满面羞愧,无地自容。她张了张口,又几经皱眉,到底没说出什么。

    唢呐声清晰可闻,又忽然停了。

    众人方才察觉到,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水云榭门外了。晏贤修自白马上一跃而下,长揖做礼,自报家门。

    离别的时刻来临,没人有心情玩闹,众人心里各有心思,都弥漫着莫大的悲伤,几个平日里跟苏媗关系好的直接哭出了声。

    渚莲为苏媗带上凤冠,扶她起了身。

    苏媗远远地望了一眼心上人,红了眼眶道:“我与晏郎倾心,晏郎值得。”

    渚莲只说:“去吧。”

    盖头落下的瞬间,泪水卷土重来。

    众弟子一拥而上,哭做了一团。苏媗抬了盖头一角,一一同她们拥抱作别。各人七嘴八舌,又说了些不舍的话,这才让开了路。

    临上轿前,苏媗提裙跪地,朝武兰因房门的方向郑重拜了三拜,高声道:“多谢师父养育之恩,媗儿去了!”

    十里红妆,从此蓬莱少了一位大弟子,人间多了一位贤良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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