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乾祐二十六年,大齐京城,大盈。

    内城东门。

    “哎嘿~磨剪子,戗菜刀喽~”

    再度醒来之时,头已经完全不痛了。

    卫雪绒听见耳边传来街贩的吆喝声,还有各种呜呜、哐哐的敲打响器的热闹声。

    她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靠在一扇窗旁,轻风吹动就在眼前的锦帘,带起小小的一角,让她得以看见窗外的景象。

    一个臂挎小箱的人从马车边走过,他以线绳扎小铁铃数串,边走边摇,小铁铃在他的手中发出哗啷哗啷的声响。

    还有一股子促人嗅闻的蜜薯香气,蜜甜醇香,从街边小贩盖着纱布的蒸笼之上,悠悠飘荡进入马车。

    似曾相识的场景,从背后传来熟悉的男人的声音,让她的脊背一颤:“小雪,你在看些什么?”

    “那人是个粘扇面的,”萧子酬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见她似乎是在看那个挎着小箱的手工艺人,便道,“这里离太学近,这门生意好做,书生大多爱玩折扇。”

    “我们这是……进城了?”卫雪绒看着马车外的行人如织,心中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她哑着声音道。

    “刚刚才进城。”萧子酬只当她是从午憩之中乍醒的脑袋还不太清醒,含笑,“你不妨回头看看?”

    卫雪绒应声回头望,果然一堵威武肃穆的赭褐城楼就屹立在百步开外,城楼之上几个披着盔甲的士兵正在巡逻,城楼之下两排士兵正在盘查过往行人的通行文书。

    两世重叠,曾经初见大齐京城时经历过一次的感触如今再度涌上心头,一瞬间,她几乎是要落下泪来。

    原来,她竟是重生了!

    醒来之前,无数破碎的记忆纷至沓来,她记起来了曾经的一切。

    无论是上一辈子还是重来这一生,她都是燕国国舅府弃养乡野庄子十六年,没名没份的庶二小姐卫雪绒。

    阿母苦等了十六年,没有等到接她们娘俩回府的马车,撒手人寰。

    她等到了。

    站在府中堂前,一封圣旨交到她的手上,她这才得知,原来她这个卫家二小姐,已经诰封皇家公主,半月之后就要出塞和亲。

    她被软禁偏阁,学习礼法。

    父兄逼嫁,相依为命的侍女蔻兰差点因此下了牢狱。

    一切只是为了让她代替嫡姐,远赴草原蛮邦和亲而已……上辈子她站在满室红绡之间,心如死灰。

    上一辈子,这场和亲也没能成功,大齐皇帝早已在草原迎亲人马之中安插内应,送亲途中,与大齐云麾将军萧子酬里应外合,伏击和坑杀了和亲队伍数百人。

    而她因为姿容出众,悦他心意,被他大着胆子掳回大齐京城,隐姓埋名,窝身武安侯府。

    想到这里,卫雪绒苦笑一叹!

    上辈子,萧子酬和她一路游山玩水,足足用了月余才从沙漠边陲回来大齐皇都。一路上他呵护她关照她,对她更是秋毫无犯。

    她遭逢人生大变,本就不怎么温热的心肠,变故之下更是不剩几分人情。与他虚与委蛇,怎想他妥帖之至,甚至答应她不纳她作妾,而是收她为侯府婢女。

    她没有放下戒心,却也对他少了防备。索性她当时就是他案板上的一块嫩肉,他想要如何剁碎,都是毫不费力的事儿,根本不需要这样迂回。

    进京之时,她就像平时一样,在他的马车上小憩睡去。

    往后一两年,他对她不计回报,不曾挟不杀和收容之恩迫令她做任何她不愿的事情。如此这般,怀揣着侥幸、疑虑和不安,她在侯府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

    现在想想,那段日子真像是偷来的一样,某种程度上来说,称得上是她有生以来过过的最好的日子。

    大起大伏,命运波折,那个时候卫雪绒有时会想,到底似是好运截断坏运,不幸之中大幸,或许落到另一人头上,那个人也会知足了。然而她却像是生了病一样,不能够安心。

    日子再是心虚,到底也是好日子,怎么她就过不了呢?与前尘切断,和往事告别,专心现在的日子,这样不好吗?她不知道,只倔强地记得她不该忘记,她应当还回她欠的债,就算赔上她的命。

    故而前世后来他安排她进入宣王府后院,委身宣王裴寂的时候,她纵然免不了若有所失之感,却更觉解脱。

    然后她就在这场杀人不见血的大齐王侯斗争之中,当真送了自己的命。

    “吕氏余孽,死有余辜!”上辈子听见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大理寺狱的监房之外,萧子酬屈膝跪于齐皇面前,从薄唇中吐出的冰冷的八个字。

    后来她本已拟定好逃狱计划,却最后因为对自己这漠然的一生来说,一念珍稀的柔情和善意,把唯一的生路送给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男孩,宫墙之下被乱箭射死。

    一生最后的时刻,卫雪绒在想的事情不多。

    一半分给了蔻兰,如果她还在自己身边的话,至少现在能有个知心人儿看着她离开这个世上。另一半,则是有些自嘲地分给了萧子酬。

    萧子酬,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呢?这些年来,知根知底,千丝万缕,要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我虽卑微,却也是你亲手捧我到这自矜的位置。

    如同一朵手心的小花,日日灌溉,不时抚慰,似乎只待我点头,你就会真的像戏本子里写的那样,造一座可以贮身的金屋,给我这个已经被夺去了一切栖身之地的空头公主。我也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守住了自己一颗心。

    入宣王府之后,她和他回到了再清白不过的主子与下属的关系。她早知他会腻了,只是两人之间,虽然决计不算有情人之用情刻苦,但是相伴之时,彼此用过的心不假,因而卫雪绒以为,多少是有些情分在。

    其实就算如那日在大理寺狱中,冷眼看她凄惨,道她死不足惜,不帮不偏倚,她也理解萧子酬。不是她的人,也就没必要踏她的浑水。没有想到他狠心,竟然到了绝情的地步。

    宫墙之下的第一箭,凌厉直指心口,她一眼望上箭射来的高处,便认出来举弓之人是谁。

    不知是哪路神佛,让她得以重生,再做一次人?

    不,或许不是神佛,而是阴司的鬼官也说不定。

    略想上一辈子,她学人样子不学里子,礼佛这桩事情上好像是从未诚心,佛祖当是不会在乎她的怨愤和遗憾。

    这鬼官行善行得潦草,也不管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倒是让她心中又感激又无奈。如今再度睁开眼睛这时候,她已到大齐京城,重生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已经无法改变,和上辈子一样,她还是陷入了这个孤立无援的处境。

    上一辈子,她到死都没有逃脱这个处境。

    要是重生到了卫沧突然下乡接她回府之前该有多好,她一走了之,卫沧找不到她,卫家也再也找不到她,虽然离开了自小长大的庄子,离开了她悉心照料的野花,心里也还是能够继续做那个安贫乐道,自得其乐的庄子主人。

    终究,她还是遇到了萧子酬。

    还是一样的有国不能回,有家还不如没有。

    举目无亲的大齐京城,她卫雪绒能依赖的仍然只有眼前这个人。

    可是重来一次,她已不能再顺水推舟,任水自流。无论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对得起这次奇迹一般的重生的机会……她都必须离开他,也离开他背后的武安侯府。

    萧子酬的心她看不懂,把握不住,上一辈子,她好像以为自己看清楚了,确信他真是对自己有情,现实就给了她致命一击。

    “怎么像是要哭了?”男人好笑的声音,低哑之中透出温柔,“小雪没来过大齐,总不至于触景生情吧?”

    “做了噩梦。”卫雪绒回过神来,手背拂拭眼角,轻轻擦去眼眶快要盛装不下的泪意。

    她的额头悬浮细汗,自己却没注意到。

    “怎么这么不经吓。”萧子酬拿过帕子,为她擦拭额汗,轻笑她道。

    卫雪绒竭力克制,才没有往后避开他伸过来的手。

    但是他的手隔着帕子接触到她的额头时,卫雪绒还是轻微抖了一下。

    极其轻微的颤抖,却还是被萧子酬捕捉到了。

    他眯了一下眼睛,往下扫了一眼,黑眸深了几分:“小雪这是何故?忽然之间这么抵触于我?”

    “没有。”她硬着头皮抓住萧子酬的大手,连同帕子一起,轻摁在自己额头上擦了擦。

    “嗯,这才乖嘛。”萧子酬十分受用,他放下帕子,张臂把卫雪绒抱在他宽厚的怀中,玩笑之中带着几丝认真,“不乖的话,我之前许的那个不太甘心的承诺,嗯……也许便会被我作废也说不定,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想让你当什么婢女。”

    卫雪绒蜷窝在他的怀里,熟悉的清淡朴实的松香扑面而来,冲击她的感官,这曾经让她感觉头脑之中生出了一丝眷念的气味,现在却只剩抗拒。她的身体猛地僵硬了一瞬,却又很快放松下来,只一对手臂仍然不知道摆在哪个地方一样,僵放在身体两侧。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也是对她动辄搂抱亲密,像对待一只小猫儿,不时安抚和逗趣儿。

    她不敢拒绝,但也向来不会回应。

    除此之外,他倒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之举,可她的心也一直不安定。这就像靠天吃饭一样,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脸。

    人贵自知,她实在算不得自由之身。全凭他还有些良心和世家公子的傲性,不愿强迫自己,她才勉强能够保持一点稀薄的尊严。

    他也不会放自己走的,从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他是那样的人。

    ……她捏紧拳头……不能再让萧子酬看出她有什么异样来了。萧子酬敏锐,她万不能让他对她生疑。

    马车再行两时辰,日落时分,才到了武安侯府。

    和前世一样,他们的马车自中堂路还没走到府门口,门前已经站了人迎接。

    头发已经爬白的祝管家和朱红的大门相称而站,脊背略微佝偻,慈眉善目,招呼着身边鬼灵精怪的三个孩子。

    三房老爷的两个男娃窜进窜出,二房的小女娃和祝管家站在一起,一会儿踢两下毽子,一会儿朝路尽头张望。

    “子酬哥哥!”萧子酬一出来,就被女娃踢过来的毽子直冲正前方向,他轻笑伸手,抓住了空中划出弧线的毽子。

    祝管家吓得不轻,忙作威严状道,同时拿手去捉她:“玉彤小姐,这可使不得,别冲撞了公子。”

    萧玉彤却不会意,一个溜身躲过了他的动作,抓着萧子酬的衣袍,踮脚去碰萧子酬为了逗她高高举握在手掌里的毽子。

    “诶这……我的小祖宗哦……”

    “祝伯,玉彤不听你的,你就别白费力气了。”萧子酬说着,一把将毽子稳稳抛到府门前的狮子像的头顶,如愿看到了小丫头呲牙咧嘴,跑去撵那倒霉两兄弟给她拿回毽子,“这小家伙向来软硬不吃,你心软,是治不了她的。”

    “谷雨,这次辛苦了!”祝管家见状倒也服气,他从萧子酬和萧玉彤身上移开眼,轻拍从车夫位置跳下来的男子的肩膀,慰问道。

    “不辛苦,不辛苦!”谷雨憨笑。

    祝管家见他人都从车板上下了来,手却还牢牢抓着马车的车帘,不由问了句道:“还有什么人吗?可是路上遇见了元二公子?”

    元府二公子与自家公子私交甚笃,他来府上做客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祝管家并不惊奇,只是心里琢磨着礼数,想着既有客人,晚上给公子接风的洗尘宴要不要再加几道大菜。

    却见保持掀起的车帘之下,不期而然步出一个聘婷女子。

    “您老好。”卫雪绒走下马车来,便朝祝管家微笑着福了一身,祝管家忽然给她这么一个俏生生的女娃娃一拜,登时就心情舒畅,腿也不酸了腰好像也不痛了。

    一想到这女娃娃还是公子亲自带回来的,更是心花怒放,这娃娃好啊,漂亮,又懂礼,看着虽然这天生的五官生得冷了点,但是态度和神态又亲切还怡人,应是个熨贴的姑娘。

    公子的身边,也是该有个伴儿了。十八岁了,身边还没个莺燕红袖添香,都是人常年老往边境跑给拖累的,他看在眼里,是急在心里。

    这下可好,祝管家朝她又细打量了一番,心叹这姑娘真乃名姝之姿。

    当时换下来和亲路上穿的嫁衣之后,那身繁复靡丽的行头早就被萧子酬扔火堆里面烧了。卫雪绒的身上现在穿的是一身大齐平民女子的衣裳,上身着一件对襟鹅卵青罗衫,下身一件月白长裙,简单素净。腰上只束了一块儿寻常的宽布束腰,与她的腰腹衬托之下,却也将她的姣美身段显现了出来。

    细腰蝶骨,弱体轻身。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

    夕阳半边都已经落下,暖光微弱,轻照在卫雪绒娇冷无匹的面颊上,一种细腻入微的美感触动人心。

    萧子酬回身看向她,只见卫雪绒睁着黑白分明的鹿眼,凝看了会儿朱红的府门,继而低下头,似有万千心事。他心中一动,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向她走了过去,手伸到她的脑后,轻轻地拨开她头顶发钗钗头的两串粉玉葫芦坠子。

    粉玉葫芦坠子圆润玲珑,彷佛与夕光辉映,上面流有弱光。两串坠子不知道之前什么时候,不小心纠缠在了一起,分开之后又轻轻晃荡碰触,撞出一点玉石玎玲之声。

    “以后武安侯府就是你的家了。”卫雪绒抬头,与他的目光交合,在他的眼神之中看见了不急不躁的鼓励之色。她低头敛目,默然。

    是啊,她没有办法否定,前生她曾在这里度过一段她不嫌久的日子……她对这里,是有感情的。

    “哎哟喂,这是谁?”在池边看鱼的二房夫人柳慧听见门口的动静,走了出来院子,正看见这一幕,走到门前还未踏出门槛,便有惊呼。

    “好一个可人儿,还面生得很。”她手握一把夏日解乏的团扇遮住口鼻,声音里有笑,直言快语,虽然拿扇子遮了,嗓门还是门儿响亮,一时门前站着的几人都向她看去。

    一张小挑眉,吊梢眼的熟面孔,正是京城远近闻名的柳夫人。

    听着她说出和上一辈子毫无二致的话语,记忆之中的音容笑貌重现,卫雪绒对于她和侯爷的想念也骤然溃堤,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忍住的,可是再看了一眼,她眼圈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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