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什么?

    胸口就像是被射穿一样难受。

    什么都感受不到,什么都记不起来。

    记不起来自己姓甚名谁,听不见,看不见,开不了口。

    只能感受到自己几乎痛到麻木的前胸,四肢则是麻木不仁。

    她好像攥紧了拳头,掌心却只是如同一团白面,除了卸掉她不多的力气,搓圆捏扁也传不回一丁点儿回应。

    只有胸痛,贯穿一般的胸痛。

    剧痛快要剥去了意识,昏沉之中,不期然听觉反而恢复稍许,杂声耳畔窜动。

    卫雪绒心思一颤,费神抓住如针眼微细轻晃的那一点响动,仔细凝听……什么?

    “吱呀……吱呀,啪嗒,吱呀……”两种不绝于耳的声音交织,随着她凝神静听,越来越清晰,头痛也愈加减轻。

    卫雪绒先辨认出了背景吱吱的蝉叫声,另一种她却听不清楚,如隔一层大雾,朦胧又让人隐约心悸。恍如上一辈子听过,这一辈子已经忘记的尘封之音。

    她眯开眼,却彷佛望进了自己的记忆深处,模糊之中,隐约透出几分清苦和寂寥气息的画面在她眼前逐渐显现——屏山镇的庄子,纤瘦的自己,身上穿一套朴实无华的深色交领襦裙衣裳。上襦薄大,挂在窄小的肩上,看上去完全不合身,不过倒是干净。

    披屋檐廊敞开对着围院,自己对着石桌静坐廊上,就着廊外一隅景色用饭。一对裹在泛白缁色丝鞋里的小足,安然放在从卵石路面缝隙间杂生的小草之中。

    她实在记不起自己是谁,但是看到这一幕的第一眼,卫雪绒能够确定,这少女就是过去的自己。

    时节像是春夏交接,太阳洒遍庄子里外,围院木栅下海桐绿篱的蜡叶熠熠跃光。

    饭菜两菜无汤,不见油香。老柿子树从屋檐垂下大团侧枝,光是看着就仿佛可以闻见木草的清香。

    此情此景,带着一丝时间相距已远的陌生,但是又散发出一股镂心刻骨的惊心之味。

    一个颀长人影站定她的身前,卫雪绒看见自己把手里端的饭碗放回食案,手上动作拘束而稍显滞涩,似有不安。她的心也微微揪了起来。

    那人挽袖俯身,重新拎起她放下的瓷碗,扔在了伺候她的老嬷身上:“缺口的瓷碗,你也敢让小姐用?”

    他身旁的侍卫跪地拿出一个黑匣,掀开匣盖,一根细长的软鞭,还有一根铸铁硬鞭,呈到了她面前。

    硬鞭鞭身环绕一条威赫的游蟒,打下去人必呕血而亡。

    她摸了那条软鞭,递到了他手上。

    软鞭虽软不绵,表面色料均匀,皮质韧实。

    “这个贱奴拿这些看着就难以入口的贱糠糊弄妹妹,妹妹竟是心慈。”场景之中的自己沉默低头,因而错过了说话之人的表情,而卫雪绒站在第三视角,看清了他上扬的唇角,确信他是笑了,“我若是妹妹,一定趁此仗杀了她。”

    他转向一侧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嬷,冷冽的声音居高临下传下,语气阴沉,却含一缕轻挑:“可惜,我不能容许一个下人糟践我卫沧的小妹,该偿的你都得偿。小妹仁德,亲自为你挑选这条不会要命的鞭子,你可得好好感谢才是。”

    随着这句话落下,卫雪绒终于听清了那个她听不清楚的另一个声音!“啪嗒!啪嗒!”,清晰如响耳侧!

    霎时,犹如魂魄附体,她也一瞬进入了这个场景之中。

    不寒而栗的窒息之感兜头笼罩了她。

    “啪嗒——啪嗒!”鞭子抽打的声响!

    时而长缓时短促,如同暴戾恣情的狂君,并无规律,不变的只有始终如一的响亮。

    一下一下鞭笞皮肉的爆鸣,早已盖过了人的惨叫!旁边站着的侍女蔻兰不忍再看了,却看她的小姐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惨状,便也强撑着没有移开眼睛。

    “阿兄,莫要再打了。”卫雪绒听见自己苍白着脸开口,“依小妹看,这嬷嬷已经快要死了。”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但是却能感同身受这个场景之中自己的恐惧。

    卫沧从酷虐的挥鞭中偏过目光,微睨一眼卫雪绒煞白的小脸。

    “一个不知规矩的奴婢而已!”他停下鞭,回头检视面前老嬷,语含被打断的不悦,淡声道,“小妹,不必开这个口,她一条贱命,如何配得上你向我求情。”

    卫沧说着话抬起腿,往地上趴伏如死狗的老人手掌踩下,碾了一脚。

    卫雪绒的脸色也在他这使劲一踩之下,更白了几分。

    那手掌已被抽打得血肉翻卷,上面没有几块好肉。

    “啊——”老嬷扯起头颅,发出一声几乎像是绝叫的凄声,额侧两条粗硕青筋横凸,全身一刹之间绷扯如同僵直的怖兽。

    紧接着轰然垂下脑袋,枯木一样老皱黑硬的脸皮教地面压了扁,彷佛气断命绝。

    卫沧见状,也没有再下手,拎着鞭子瞟了眼卫雪绒,走到她旁边隔一人距离的位置坐下。

    倒了杯茶,他盯着卫雪绒,凉凉道:“你这不是折她的寿,又是什么?”

    卫雪绒掐住自己的手心,僵硬地从老嬷身上抬眼,望向卫沧说出这话时候,朝她侧过来不少的侧脸。

    卫沧的双目明亮深沉,像是一池光波碧漾的湖水,仿佛其人内里的光风霁月,坦白开朗都几可照见分明。以目为神,那张瑶林琼树一般,眉目优美朗澈如玉石的俊颜毫无晦暗之气。

    一张天生让人瞧了打心底舒坦的佳公子面皮,卫雪绒明白过来,此刻她所感受到的毛骨悚然,不过是他愿意摆在明面上让她看的罢了,如果他想要掩藏,该是十分轻松的事情。

    手臂尽量如常舒展放着,双手掩于袖中,她不想让卫沧瞧出她的恐惧。

    卫沧却是笑笑,眸中不耐之色稍霁,他这个自幼生长乡野的小妹,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惧了怕了全都摆在脸上。

    这幅有心克制,却还没有学会控制自己脸色的样子,倒也不让人生厌。该是个教养教养,便能懂点事,又可以乖巧听话的孩子。

    他并没有刻意残厉不仁,只是秉承自己的一贯规矩教训逾矩的奴才。

    就算是卫家不要的女儿,也好歹姓卫,决非这些乱七八糟的下人可以欺辱。

    而在意识之中,既共情着此刻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又沉默看着这一切的卫雪绒,双目之中的神色则是渐趋平淡。

    她想起来了很多事情。从她生于这个世上,直到现在这个场景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和过往,她都记了起来。

    这残暴之人就是她的长兄,单名一个沧字。这个场景正是他们当年初见的时候,她这个十六年以来素未谋面的亲人,卫府的大公子卫沧,屈尊降贵亲自来乡下接她回卫府。

    而她则是叫做卫雪绒,乃是卫府的庶二小姐。她的生母陈姨娘在生下她之前,怀着身子就被送来这座乡下的庄子上。

    阿娘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远在燕京的卫府,而她从出生到二八年华,一直都是在这座庄子上度过。

    庄子上原本是有一些下人的,后来就少了,因为庄子管事的王管家淫邪下人,婢女几乎只要是能逃的都尽逃了。

    这管理炊事的老嬷与王管家乃是夫妻,夫妻一条心,自然也和王管事一样苛待她。只是卫雪绒平日观她一门心思钻灶房里头,像是无意识躲避什么她不想面对的东西。经常除了送食打扫,整天都不出来,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

    嫁给畜生,随了畜生。

    蔻兰站在卫雪绒的身边,看得见主子眼底的淡淡怜意。

    可是她也并不为主子担忧,因为她知道主子是不会为了这点不忍而为人出头的。

    她跟了主子十几年,主子待自己情同姐妹,她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主子。

    “主人!王敬忠已经捉来,是在镇上酒楼捉到此人!”卫雪绒恍神,一道飞影闪过,定睛一看,却是方才见过的卫沧身边的一名侍卫。

    他单膝跪在卫沧面前,身旁还跪了一个颤抖的人。

    浑身战栗不止之人正是管家王敬忠,他的肩膀和头伏得极低,侍卫一只手扣在他的后颈,将他的头几乎要摁进地里。

    “恕罪……公子恕罪,不知公子大驾光临,小的有失远迎,万望恕罪!万望恕罪!”

    许久没有得到回复,醉得不轻的王敬忠翼翼小心抬起双眼偷看,卫雪绒一张发白的脸映入他眼中,瞧着甚是娇弱可怜,王敬忠心中□□直犯。

    心思一转,又心从火起,定是这没用的小姐假扮可怜,他王敬忠纵然有歹心,到底算计得失风险,不敢如亵玩丫鬟一样作犯小姐,只是克扣她的衣食,盼她有一日受不住了自找上门,届时捅破了天,也没人怪得上他。

    他交代那个蠢婆娘白饭小菜即可,吃得是差了点,但也不是没吃的,不至于让她饿到面色差成这样。

    呵!一定是公子来了,想着有人做主了,就在这里装腔拿调!平时一副无欲无求的仙女模样,如今势头一窜到自己头上,还不是俗人一般只想着借势欺负他这个下人!

    呸!恶心!贱人!

    “小贱人!你告状了!”酒劲上来,王敬忠恶向胆边生,不经大脑眦目向卫雪绒怒道。

    吼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俯首,挪到卫沧的脚边,冷汗直冒,“公子,不是……”

    “嘭!”的一道闷响,一记猛踹凶悍踢向他的前胸,将他的头从地面上勾了起来,王敬忠被踢得半滚在地,咣当滚撞上了后面的墙壁。

    鲜血从他的口中一口喷出,他恍惚地抬头,还想要讨饶,却听见剑出鞘声,还没来得及惊恐,他半个脖子就被利剑刺穿,钉在地上。

    王敬忠抽搐两下不动了,涌出的大量血染红地面。卫沧拔出剑,扔回给侍卫,回头看见卫雪绒的脸色平静,只是漠然扫了一眼,反而去看了另一团血泊里倒下的老嬷。

    “十五,你留在这儿,找个好医师来。”他一时感觉颇有意思,向侍卫吩咐道,“我先走了,之后你追上来便是。”立马被唤作十五的侍卫便抱拳领命,疾奔而出。

    卫雪绒心里冷笑。这老嬷伤重如此,神仙也救不回来!

    她克制自己出言反驳的冲动,闭目转眼看向院子之外的天地。

    这天地真大,镇上的齐先生说得对……远在千里之外的燕京,什么妖魔都有。

    “烦事已经解决,小妹不如这就随为兄上车回家?”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没有太过犹豫,点了头,聊作打点一番之后,便与蔻兰、卫沧一齐出了庄子的大门。

    然而待看清门外停靠的卫府马车的时候,她突然又感觉一阵眩晕。

    胸口又开始剧烈发痛!这一次还牵动了头痛,头部如同千百根针扎。一瞬间,卫雪绒感觉自己又丧失一切听觉视觉,意识也渐渐沉入黑暗之中。

    昏眩之中,她彷佛看到了自己登上了马车。

    随着自己抬步而上那一刻,悲伤如水一般,化开在记忆之中,弥漫脑海。

    不要!不要上那辆马车!

    上了那辆马车,你会被卫沧软禁于卫府,上一礼拜礼法嬷嬷紧锣密鼓编排的礼法课程。

    你要接下出塞和亲的圣旨,成为燕国的和亲公主。从此再也没有屏山镇无名无份的卫家二小姐,只有受封一国公主之尊的千金公主,尊名被记入皇家玉牒。

    你要代替你的嫡姐卫芝,万里迢迢,远嫁草原蛮邦。

    不对,这些在她向卫沧点头的时候,她已经有所预感……卫家丢了自己这么多年,怎么会无缘无故接自己回去呢?

    不对,不对,那些都没有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真正重要的是……

    踏上此途,你还会遇见一个人,比方才记忆之中面对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冷酷,易变,无情,像刀子一样曾经在无数个夜晚剜割你的心脏!

    “小雪。”是啊,那么温柔,在她听来如此悦耳,她曾经那么喜欢的声音,她怎么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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