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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令仪追着人出去,只在后头跟着,也不说话。

    他厌烦站住脚,回头冷冷问她:“还有事?”

    徐令仪觉得冷,一片雪花落在睫毛上化成水,她眨着眼抬手擦掉,被他这语气一吓,才看清他眉间骤缩的小痣。

    “你为什么不高兴?”

    “你看错了。”

    嘁,真是死鸭子嘴硬。

    徐令仪见他瞥过头,脸上一排黑鸦鸦长睫垂下,扇走鼻尖的霜花,神情倔强,想到她和阿姊从前吵闹的样子,忽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堂堂世子殿下,生起闷气来像个小孩。”

    她的眼弯成月牙,像是丛林里窜出的一头鹿,活泼又乖张。

    陆诩莫名有些触动。

    很快,雪薄薄覆盖了几许青丝,他牵起她的手往檐下躲,两人比肩,涩蓝的束带飘拂过她肩头钻入八珍璎珞底面,挠的她有些发痒,于是抬起一只手轻浅拆解下来不敢惊扰。

    他唇峰微动,半晌也没开口,伸手将乌发揽到胸口前。

    这一场骤然而来的大雪,并未留住太多看客。

    徐令仪悄悄瞥他一眼,似是随口说,“从前我常同爹爹有嫌隙,他总希望我像阿姊那样做个大家闺秀,不求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求知书达理不落他脸面,可我生性张扬叛逆,怎么装也装不来,于是常和他对着干,久而久之越发讨厌他。”

    落雪裹挟一阵风携来一朵珠花,滚落到她鞋面上,记忆重合,似是回到景和三十三年,扬州迎来第一场鹅毛大雪,女孩离家出走,在街庙间流连了半日,饿的头脑发昏,她被逼的躲在树下御风,将鞋面上的珠花捡起来嚼,那滋味又涩又苦,刺激她的眼泪都出来了。

    对面有个老妪笑话她:“我见过你,徐家的小丫头,怎么还不回家去?”

    女孩打着滚从地上爬起来,又气又委屈:“我没家,还回哪儿去?”

    那老妪送了她一块糖人,便推她出门:“再不回去,你爹爹要急死喽。”

    “大人们都只喜欢通情达理的大家闺秀,我爹才不喜欢我。”

    “傻孩子,世上哪个父母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可你见过几只龙几只凤?难道父母就不活了?就不要孩子了?狗不嫌家贫,父不嫌子庸,你爹爹那人我见过,是个心软的,或许他是有什么苦衷。”

    徐令仪重复着老妪的一番话:“人生来就长了一张嘴是用来做两件事的,吃饭和说话,生命能够寿长,对在意之人解释误会,这样就很好了。”

    陆诩望着日晕照耀下一张白净的面庞,兀自嘲讽。

    他所在意的不见得有人在意······

    院头,有人撑着一把油纸伞张望,最后望到门檐这儿三两步跑来。

    “我替你遮掩了一个时辰,险些被干爹察觉,你怎么才把人带回来?”

    谢韫收了伞,与他站在一处,并不比他高出多少。

    “有事耽搁了。”

    “又挨训了?”

    谢韫识相的闭上嘴,绕过他侧身看向徐令仪,“听闻今夜有灯会,可去否?”

    徐令仪歪头看他,想了半天,最后一把抓起青玉袖:“为了我的安危,哥哥一块去可好?”

    谢韫气不打一处来,自撑开伞面站到檐外,莫名酸溜溜道:“只管叫他哥哥的,小公爷我伤心,还是不去了。”

    她站到伞下,面无表情吐了一口气:“哥哥。”

    见二人面色好看些,她自个揶揄起来,她在扬州何曾这么惯着旁人?向来都是别人惯着她的,还真真是风水轮流转,总有喝凉水塞牙的时候。

    “不过本月建卯,何来的灯会?”

    至少扬州是没有。

    “这些时节本就是人为各种缘由创造的,你说它今日有,它便是有,你说它明日无,它便是无,这灯会自然不例外,是上京的才子佳人专为春会而设,名集成日,就你我这样出去,该惹多少人芳心暗许。”

    谢韫又望向陆诩:“不过,我知道你素来不爱凑这个热闹,还是别勉强了。”

    青玉袍从徐令仪手边掠过,她转过身看他走远,扭头问谢韫:“他这是去还是不去?”

    “自然去的。”

    谢韫扬唇,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徐令仪追出几步,回头抢了纸伞,挤眼吐舌:“顾影自怜。”

    “欸!一个个都什么人······”

    入夜,汴京城的十里长街围的水泄不通,摊面连着摆出一座宫殿的气阔,字画糖人悬挂草扎子前,象犀珠贝熠熠生辉,每隔一个拐角便放置一整面的红灯笼,水面廊坊数十,皆过桥而穿行。

    中原舆图从来只赞扬州温情小意,可不到汴京,又何尝不能惊叹一句婉约大气,最是繁华乡,人气充沛,连眼里都要蒙上一层灯火霓裳的画面。

    徐令仪挤在人群中,一手垮握糖葫芦上露出的木签,偶尔堵在桥上,瞧一眼船坊上的歌舞。

    二人钻到桥下的茶铺。

    她咬下最后一口糖葫芦,将签子折断,点了火折子烧了。

    星星点点的火苗溅到水里,没有起到任何反应。

    谢韫看她这一行为,愣了好一会,才笑:“你随身带着它做什么?”

    徐令仪举着火折子,一时想不出原因,只好道:“习惯使然。”

    “陆诩呢?”

    “你往后瞧。”

    徐令仪闻言目光追寻到身后,只见一个冷面少年正被人推搡着往茶肆来。

    她笑道:“我总算知道他为何不爱来凑这个热闹了。”

    “谢小公爷近来安好。”

    一道娇弱舒缓的女声促使二人回过身。

    打眼一看,行礼的是名女子,气度舂容,一袭浅粉色水袖和合裙规矩整齐,桦纹缠枝步摇垂在髻边纹丝不动,汴京少有大家闺秀以青黛眉妆点,不过倒符合此女的身份。

    谢韫朝她点头:“薛家小娘子今日也来逛灯会。”

    薛柔四下瞧了瞧,颇有些丧气,方才听闺中姐妹说看到谢家郎君了,这才梳洗打扮了一番,想着能和那个人碰面,要知道,这两人响答影随,有谢家郎君的地方,定有世子殿下的身影。

    不过她倒没听说,谢家郎君和什么人结了亲,她不敢随意得罪这位国公独子身边的女子,才礼数周全道:“不知这位是?”

    “舍妹令仪。”

    徐令仪瞟了他一眼,嫌麻烦也不解释,只朝她微笑。

    薛柔哪里不知谢韫在敷衍她,也不敢多问,让婢女将方才买的糕点赠她:“初次见妹妹,没什么好玩意,这个漱玉斋的糕点,便赠给妹妹。”

    徐令仪看着精美的食盒,不明白她是何意,谢韫催着她快收下,她才接过手,“多谢薛姑娘好意。”

    话毕,一双手夺过食盒,又塞回薛柔怀中。

    徐令仪尴尬放下手,瞪眼看向身旁的人。

    薛柔福了一礼。

    “世子殿下!”

    陆诩看也没看她一眼,面色不悦:“薛姑娘的好意舍妹心领了,不过她素来不喜欢甜腻之物。”

    甜腻之物?

    薛柔一时不知该捧着还是丢了,这糕点本就是给他买的,方才以为他没来,才转手赠给旁人,何况,他还半点面子不给,嫌弃这是甜腻之物。

    “是我考虑不周。”薛柔紧紧抱着食盒,低垂下头。

    “薛姑娘,不是······”

    阿渊看着主子把人拽走,自觉断后:“薛姑娘,我家世子还有事,先不奉陪了。”

    婢女适才提醒道:“听闻嗣荣王府认下个郡主,想来就是此人。”

    “难怪一口一个舍妹护得紧。”薛柔自嘲,将糕点丢在地上。

    谢韫追着二人到一处僻静街巷。

    “生人之物勿取用,你就不怕她在里头下毒?”

    “薛姑娘看起来不像是那样的人,还有,是谢韫,谢韫要我拿的。”

    谢韫脚步一顿,连摆手:“我不过试试你蠢不蠢,没想你真的拿。”

    “谢韫,你贼喊捉贼!” 徐令仪被提了领子,“陆诩!放手!”

    她回头瞪了一眼,立马蔫了:“哥哥,真是他。”

    阿渊还不时添油加醋看笑话,“二姑娘不必看我,我站谢小公爷。”他果真是全汴京最会见风使舵的。

    “你乐什么?”陆诩瞥他,再去瞧谢韫,早没了踪影。

    阿渊:“······”

    她索性撇手,“冤死我好了。”

    陆诩不耐烦。“玩够了就回府。”

    “还差一样。”她走出空巷,伸手指天上,几张孔明灯悠悠飘过去,“给放吗?”

    陆诩静默片刻,抬脚往街心去。

    “在这等我。”

    徐令仪望着挺拔的背影,眼底的雀跃倏然消失。

    自来了汴京,陆诩面对她时总是有愧一般,不论她提了何种要求,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皆能俯仰唯唯。

    可他如今越是对她好,心里便愈发慌张。

    直觉告诉她,这是有代价的,还是个天大的代价。

    徐令仪盯着那人影,直到被人群湮没,随后屈膝跪到地上,环抱小腹。

    “二姑娘?!”阿渊不明所以,搀着她不敢有任何动作。

    徐令仪尽量埋着脸不叫他看出来是装的,压着嗓子痛呼:“郎中,找郎中来。”

    情急之中,阿渊袖口拿出一支暗器塞入她手心,沉声道:“我去请郎中,片刻就来,二姑娘千万别走开。”

    他只盼着徐令仪不要在这片刻内有任何闪失,否则主子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了。

    徐令仪点点头,几乎是抬眼间就看不见人影,拢住手心暗器,往反方向走去。

    她白日盘算借此出府的机会去一趟沈府,可影卫看的实在紧,让她钻不到空隙。

    况且这些天,陆诩不让她接触沈府,定然是出了什么问题,今日人流窜急,想找到自己也没那么容易,这点时间,足够她找到沈府。

    只是,唯一考虑不周的是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把戏逃脱,若还想观礼绣试,得想好说辞了。

    徐令仪点了火折子照亮了半个空巷,僵直的指头也不由暖和起来,脚下踩着软碎的白花花的地,一步一陷,她走的这条道,非但没什么人走动,且离沈府还十分近。

    女子在巷中踽踽独行,她不时抬头想着,这样细密的雪,应当是汴京下的最后一场雪了。

    行至长市,便灯火通明了,偶有人提着大红色圆灯笼来往,是从街心过来的,一辆车马急急从她面前驶过,她这才看清,对面的雪地里,似是躺着个人,身上薄薄盖了一层雪。

    徐令仪心里一‘咯噔’,匆匆跑过去,旁人见了像是觉得晦气,避开很远,她一手拂过那些积雪,里头露出一件单薄的白衣,略有些发黄,她伸出手指触碰上他的发硬的脖颈。

    脉弱的几乎没法探到。

    还活着。

    她试探的推了他一把:“小郎君?”

    那人不过的十来岁的个头,被她拢在怀里,眉上的冰晶频频颤动,他想睁眼看看是什么人,可眼皮就像被封上一层蜡,只能哆哆嗦嗦张着嘴。

    徐令仪赶忙取下身上的裘服将人裹住,一双手反复搓热捂住他的脸,她朝路过的男人求救,“可否帮忙搭把手?”男人悄摸瞟了一眼,充耳不闻大步逃开。

    徐令仪打量四周,弓手舀起一把雪,斜斜点起火折子烘烤手心,眼见那一片冰晶化成一滩水,这才急忙贴着他的唇倒进去,几番下来手掌已然冻的没了知觉。

    她想了想,低头抽出身上的钱袋,朝檐下躺在破席上的乞儿丢去,“找个郎中来,剩下的都是你的。”坡脚乞丐一把接过钱,连连磕头,他当知道离这最近的医馆。

    徐令仪怀揣着暗器,看着坡脚乞丐跑去的方向,这才放下心,收拢了暗器。

    她不信来往的路人,把钱袋给那乞儿于他而言是雪中炭,可人心难测,若那乞儿拿了钱跑,她便再伤他一只脚,到时他自然就要找郎中来治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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