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湖湖面，雾中隐隐显现一只船，佝偻的老船夫顿顿手中的桨，一丝也不敢松懈。
因湖底常年燃烧一块奇石而致湖面雾气浓重，叫人难看清前路，一连座的寒亭由码头修筑到湖心为止，纵横交错，新船夫常在其间磕碰，腐朽船骸随意漂泊在湖面。
靠近湖心，有人下船。
亭中，一方小案上散落几颗黑白棋子，显而易见，黑子多胜白子，黑子又落。
那人又围杀一处，“你的心思可不在这上头。”
徐令仪换了个姿势，已然认输。
“先生已经教我下了一个时辰了。”
“你们这群孩子就是心浮气躁，不过一个时辰就坐不住了。”
秦牧有意教她，可人家根本不领情，难为他空冠‘棋仙’之名。
他执白子自顾下起来，话语间像是和故人攀谈，没让人觉得丝毫不自在。
“想知道什么？”
她从袖口掏出一本名录，递交过去，“听闻当年学宫广招天下幼子，烦请先生过目，看看这里头可有走失的幼子。”
秦牧自不用问她从何得来，心下偷笑，随手翻了几页。
一会，他严肃起来：“你确定这上面记载的是景和十年所有学子名录？”
徐令仪犹豫一下，随即点头，见他又快速翻阅几页，才问：“可有问题？”
“当年书院虽广纳天下学子，可也分级别。”秦牧指出几处地方，“如君臣之子为一级，世家显贵为一级，平民布衣为一级，若按这里头记载，走失的多数是平民百姓之子，世家更是少数······”
照这么看，秦家列世家，沈家列君臣，所以他们才未被所谓的真龙之说选中，反而那些无权无势的百姓才会轻易相信这种荒谬说法？
“难道说，是有人故意计划的？”
秦牧将名录放在她面前。
“君臣之列唯独少了一个荆家荆方宁。”
“这个荆方宁是什么来头？”
“这个荆方宁与我同岁，乃前太傅荆尚独子，按理说储君伴读是不该入学宫的。”
“那这位太傅呢？”
“据说因痛失爱子，想不开喝了毒酒。”
趁她收回名录思索无门的间隙，秦牧拿起杯，吃了边上的茶沫，撇开话题，“你拿这个玉是要做什么？”
“先生还问，自然是为了引你出来。”
壶嘴有节律的吐着烟，蒸的亭上雪化成水落入茶汤里。
“你钓鱼呢？拿这个做饵。谁告诉你这个能引我出来的，陆诩那小子？”
“是啊，不然先生怎么会刚好捡到它？”
“这可是诡矢白玉。”
“很贵重？难怪扬州的玉器行里成把的都是赝品。”
秦牧难得想翻个白眼。
不识货。
“你当我和这东西还能心灵相通不成，陆诩怎么和你说的。”
徐令仪微微撇过脸，往袖口钻了口气。
“他说先生盯上这块玉好久了，叫我戴着它招摇过市，总之城里到处都是先生的人，只要他们看到这块玉，就会有人知会先生。”
秦牧就知道他这个外甥从来不放好屁。
他却奇怪起来，此玉旁人戴必有异样，怎么你就没有？
徐令仪立刻撑直身子。
“还真是，先前戴的时候竟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取下来就好的多了，或许这两日戴的久，少有那种怪异的感觉了。”
“此玉世间仅有三块，可不是路边随便捡的石头。”秦牧打起哈欠。
徐令仪伸出三根手指，一个反手捂住嘴取笑道：“真不是说笑？”
陆诩那样小心眼的，倒他一身香灰都记得把盆回扣她头上，怎么能舍得将有市无价的宝玉借她。
秦牧摇头低笑，朝湖面上的老船夫招手。
老船夫很快驶到亭台下，经年累月的纹理覆盖整个脸，即便万千沟壑也难掩眼里的善意，他朝二人比划一个手势。
她没看懂，望向秦牧。
“臭小子，还不出来，等着老子骂你让你抓个现行？”
徐令仪回头看向柱后走出的人，庆幸方才没说什么坏话。
陆诩闻言，稍稍鞠了身：“舅舅错怪我了。”
“你这小子，许久不来看我了。”
“今日这不是来了？”
“得得，你那些漂亮话自己往肚里咽，把人领走吧。”他招招手，让老船夫领二人回去。
老船夫上下比划，一脚踩船晃悠悠起来。
徐令仪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人赶走的？
陆诩伸出手腕，示意她搭着手上船，另一手挂着狐裘，递给她。
她一时心里愧疚，觉得平日对他实在不友善，感谢的话才吐到嘴边，便听他噎道：“这湖下东西可不干净，你若掉下去别指望谁救你。”
“知道了。”她站稳后甩开他。
陆诩见她不领情，把狐裘一扬，搭在她身上：“妹妹再冻着可别在母妃面前冤枉我。”
她胡乱呸了嘴里的毛絮，把玉塞在他手心：“你跟来有事？”
“嗯。”
他仰头思索略久。
“不说算了。”
陆诩暗暗发笑，随手取出一张庚帖，稍松了手指，便被头耗子似的黑影叼走。
那小耗子得逞一笑，磨磨蹭蹭来到他跟前，气焰大减：“我能去吗？”
“自然、不能。”
徐令仪拿着庚帖，愈发心痒。
绣娘大试，是除了选状元郎以外，最难考的大试，百人应试只有夺得魁首之人，才能入宫赐金花，若是能去观试，看看今年夺魁的绣品，那她回了扬州城，有的是话可以和爹爹吹嘘。
若是不能去观试~
陆诩自然知道她心里那点小伎俩，抓着她的脖颈悄声说：“别想着去母妃那告状，她是断不会同意你接近宫里的。”
她略带攻击的盯着脑袋上方得瑟的脸，暗暗搓手，斟酌半天才忍下脾气朝他眯眼：“你就带我去看一眼。”
“我能有什么好处？”
陆诩黑黑的眸望着她，看不清什么意味，只让人觉得紧张。
他说的这样明白，自己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
徐令仪咽了咽口水，“那再应你一件事可好？”
陆诩真想问她，见没见过自己殷勤又虚伪的样子，又看她盈盈期待，到底没开口。
“如此你便欠我两件事了，不过我怎么知道你一定会按我说的做？”
徐令仪不可思议的提起眉毛，仿佛在说，我像是那种人？
“先说来听听！”
陆诩背过一只手，居高临下审视她，“你能做到？”
她睨了一眼，双手环抱胸前，“有何不能。”
陆诩无奈摇头，一个响指打在她的肘上，她吃痛放下手，回拧了一把，“你打我！”
他笑着点点头，“想好了，这第一件，你往后要敬我为兄长，不可顶撞，不可无礼，不可说东道西······”
声声掷地，像早早盘算好了的。
徐令仪哑然，呆愣地抬着眼皮，给不出半点反应。
“停！”
“怎么，做不到？”
她当即摇头又点头，“能！自然能做到！那第二件呢？”
他撑着下巴，又往她脑门上一个弹指，“暂时想不出来。”
徐令仪捂着额头瞪他，半句不敢言语。
想不出来好啊，可惜自己的钱袋砸不死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否则她一个‘混世魔王’怎么能混到这个地步。
她在扬州，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在这个老狐狸手中。
徐令仪再度眯起眼，皮笑肉不笑。
逮到机会，再整治你。
陆诩捕捉到她脸上发狠的动作，反而怡然。
不睚眦必报就不是扬州城的霸王了。
蔚蓝色边际低垂脑袋依偎在灰暗山头，山峡之内，偶有猿鸣呼朋引伴，冬水碧玉点泼耀墨，船只就那么晃着晃着便停了。
老船夫笑着收了缆绳，朝船尾移动。
“多谢老翁。”
再是细心的人也难发现，这老翁走路时总是肘下拄着木桨偎着走的，加之其不能言语，很难不让人去浮想一大串苦情故事。
陆诩狠狠敲打她的脑门，“别瞎想，这老翁常年徘徊在这片湖上，湿寒入腿，难免患上痹症，至于喉咙喑哑乃是先天带来的，无药可医。”
“你！”她叉腰仰头，眨眼间变了脸，表演出三分恭敬：“哥哥怎么知道这般清楚？”
“自然是他自己说的。”
徐令仪朝自己身后瞟一眼，笑着接近他。
“可是哥哥教导我，不能轻易相信旁人的话。”
她话有所指，显然是在说上回分明答应结盟却被他差点蒙混过关的事。
“那今日便再教你一个道理。”他神秘兮兮的朝她走出两步，接着一个伸手，将人推到淤泥里去，“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徐令仪没防住，一个扑腾溅了满脸污秽，她抠起一把泥就要朝他砸过去，哪知对方扣住她的手，将力道往反向使,又砸了一脸。
偷鸡不成蚀把米······
陆府的人在府门前观望，一见二人，立即跑进府内，高喊着：“世子爷回来了，郡主也回来了。”那样兴奋，像是来主人家做客似的。
莲娘急匆匆跑出来，见她浑身污泥，慌张着拉她要往另一头院子里走，又喊人备下水。
徐令仪擦了擦脸，不知所云：“发生什么事了？”
“王爷回来了，王妃派人出去找世子和姑娘没有结果，还当出了什么事，姑娘快梳洗一番，别叫王妃担心。”
嗣荣王府的亲王，不是去赈灾去了？
徐令仪没吭声，拾掇干净了就被推着去了正厅。
主座上的中年男人面色冷峻，时不时瞥到世子爷身上，陆诩更是没给好脸色，一张嘴干涩的张不开。
秦妆最先看到她，打破僵局：“卿儿，来姨母这。”
陆爻扭头细细打量她，当即变了脸色。
“见过姨丈。”
陆爻扶她，与才进屋时的严肃半点沾不上边，说话和蔼：“果真出落的水灵，讨喜，讨喜。”
秦妆摆摆手，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着，一面问陆诩：“下回带卿儿出去，多派些人跟着，要是出事了怎么好。”
才说完，陆爻见缝插针就责问他：“若不是韫之来捎了口信，你母亲只怕要急死。”
陆诩无动于衷，喝茶看着她，徐令仪一时不知是不是该到她说话了，只好硬着头皮揽话：“是我要出去的，害姨母担心。”
秦妆怕她自找愧疚，立即剜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反过头来宽慰她：“你要出去姨母不拦着，只是担心，你母亲将你好好的交到我手上，可不能出了什么闪失，我让九如多照顾你，哪知他还半点不上心。”
陆诩挑眉，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腿，半句不说起身就要走。
“你坐下！”陆爻急脾气，拍了案，又怕吓到徐令仪，朝她笑了一下。
陆诩根本不理会径直出门去。
“卿儿，你替姨母去看看他。”
徐令仪本不愿意，想了想几日后的绣试，咬牙追了出去。
秦妆狠狠掐他一把，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让你好好说话，回回都是急脾气，两张嘴凑不出一句好听的！”
“我是他老子，怎么能低声下气，你瞧他那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