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苏琬脸上,顷刻间苏琬白玉一般的面容肿得通红。

    “苏琬你休要胡言!”

    然而苻锦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苏琬有什么理由诓骗一个失势已久的阶下囚呢?

    “娘娘!”苏琬身边的内侍惊慌失措,刚想上前,却被苏琬抬手制止。

    看着苻锦惨白如纸的面色,逐渐发红的眼眶,止不住颤抖的手,苏琬只觉得心中一阵畅快。

    苻锦统领六宫多年,喜怒从来不行于色,哪怕裴竣下旨将她幽禁,她亦能神色如常地领旨谢恩,头也不回地踏入冷宫大门,维持着身为皇后的尊严与气度。

    高高在上的苻皇后,何曾如此狼狈?

    “苻锦,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苏琬狰狞地笑了,从袖中掏出一块裂成两半的玉璧,扔在雪地上。

    通体透绿的和田青玉璧,上面雕刻着碧琉璃的纹饰,正是荀氏家主代代相传,非死不离身的信物。

    随后苏琬又一抬手,两位内侍一左一右押着一老妪走了进来,苻锦认出来这老妇人正是裴翊乳母;另又有一内侍紧随其后,双手捧着一株本该送到她手上的碧琉璃。

    苏琬拈起那株碧琉璃,在苻锦面前轻轻晃了两下:“还有你如今收到的碧琉璃,都是燕王临终之前,嘱托甄妃宫中旧人,务必每月初一按时送来……”

    天空中开始下起鹅毛大雪,雪片落在碧琉璃上,花瓣原本碧绿的颜色尽数褪去,只余一片晶莹。

    “为什么偏偏是你啊,苻锦……”苏琬指尖轻抚着晶莹剔透的碧琉璃,眸中恨意似烈焰燃烧:“分明是我先认识他的……”

    苏琬目光迷离,沉浸在回忆中的面容逐渐平和:“那年我浣衣时,不慎弄坏了贵人的衣物,眼见嬷嬷的鞭子就要落下来,他仿佛神祗一般,出现在我面前,替我接了一鞭……”

    “后来我终于走出掖庭,第一件事便是去王府看望他。我瞧见庭院中碧琉璃开得正盛,便大着胆子央求他送我两朵,他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他告诉我,此花于他而言意义非比寻常,只能赠予心仪之人。”

    想到此处,苏琬的神情转瞬阴鸷:“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至死不忘的人,竟然会是你!”

    碧琉璃的来历,苏琬也是后来才知道。

    据说碧琉璃乃荀氏先祖为其妻花费二十年心血亲手培育而成,四季不败,后世感念荀氏先祖情深意重,也将此花视为男子对女子情意至死不渝的象征。

    先帝宠爱甄妃,却因无法封其为后,于是不远千里从云州英国公处求来数百株碧琉璃,植于甄妃宫中,以花明志。后来甄妃薨逝,裴翊封王,碧琉璃便被移栽至燕王府。

    裴翊被腰斩前夜,她去看望裴翊,问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漫长的沉默后,裴翊终于开口。他说临终前想单独见乳母一面,并恳求她妥善安置王府旧人。

    这些事对苏琬而言易如反掌,她很快便答应了。

    直到后来,有宫人告诉她,裴翊的乳母每月都会去一趟冷宫送上一枝碧琉璃,她这才对裴翊与苻锦的关系起了疑心。

    这一细查,结果却令她大吃一惊。

    原来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的两个人,私底下竟然交情匪浅:皇后替燕王保住爵位,燕王则利用自己的势力帮皇后办她不便出面之事,比如,调查黑水河一役的真相,再比如,打理荀氏产业。

    苏琬都能查到的事情,身为皇帝的裴竣自然也能。

    苏琬于是理解了为何那日裴竣看完奏报,便怒不可遏地挥剑将龙案劈成了两半。

    裴竣坐拥天下,自以为掌控一切,到头来竟被两枚棋子玩弄股掌之间,这种凌驾皇权之上的算计,如何能不令他震怒?

    “他下场这般凄惨,可全都是因为你……苻锦,你配不上他的好。”

    “你该死!”苏琬目光如刃,投向苻锦。

    出乎苏琬意料,苻锦面上呈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她刚才说的,只是一件于对方而言无关紧要的事。

    苏琬却知道,苻锦静默的外表下,掩埋着怎样的痛彻心扉。

    苻锦双目空洞地凝视着雪地上两半残璧半响,然后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两半玉璧,轻轻吹去上面的碎雪,又慢条斯理地掏出帕子将玉璧里里外外拭净。

    风呼啸而过,苻锦不耐寒凉,掩袖疾咳数声。衣袖放下来时,尽管苻锦有意遮掩,苏琬仍旧清晰地看到其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苏琬的嘴角缓缓绽出得逞的笑。

    太医说,苻锦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只要稍加刺激,便会香消玉殒。

    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她也没必要多做停留。

    苏琬纤手一松,碧琉璃坠入雪地,原本已风干恢复原色的花瓣顷刻间又被浸染成一片透明。

    她悠然转身:“这花,便赏给你做个念想罢——”

    话音未落,苏琬却只觉得颈间一凉,低头才发现苻锦鬼魅一般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拿着其中一半残璧抵在了她脖颈处。

    她怎么忘了,荀氏世代为将,苻锦又自幼在有“活阎王”之称的老英国公膝下长大,身手必然不会差到哪去。

    “都退下。”

    苻锦一面加重臂力,一面命令将她团团包围的内侍们。

    被苻锦一勒,苏琬几近窒息。她用尽全身力气,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退下!叫禁卫军!”

    苏琬面上惶恐,心中其实并不担心。毕竟一个手无寸铁的将死之人,又能拿她如何?只待救兵一到,她定叫苻锦万箭穿心,死无全尸。

    内侍们只好依言尽数撤出,只余两名守在门口。

    苻锦的声音轻若游丝,却森冷得仿佛来自地狱:“苏琬,你今日来,无非为取我性命,但你听好了。”

    “我即便是死,你也绝无可能如愿……”

    “苻锦你要做什么?”

    铺天盖地袭来的杀意令苏琬终于惊慌失措。

    苻锦冰封般的眸子涌动着苏琬前所未见的疯狂。

    “放心,我没兴趣要你陪葬,” 苻锦苍白的唇角轻蔑勾起,一字一句如冰锥刺骨,“我只是要让你亲眼看着,你如何失去,你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苻锦执璧的手快如闪电,在苏琬的双颊重重划下两道口子。

    “啊——”

    苏琬只觉得被划过的地方犹如万蚁啃噬一般,奇痒且剧痛,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北苑,惊起寒鸦数点,四散而飞。

    眼见着伤口开始密密麻麻渗出黑色的血珠,苻锦的手臂终于略略松下来:“忘了告诉你,方才那帕子上淬了毒,所以你脸上的伤口不仅不会愈合,反而会日渐扩散,直到你整张脸都烂掉。”

    “你,你说什么?”苏琬颤声道。

    苏琬生平最引以为豪的,便是她这副皮相。当年她就是靠着这张脸获得裴竣垂怜,走出掖庭,又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所谓色衰爱驰,别说朝臣不会接受一个容颜尽毁的新后,便是裴竣见了她这张脸,也只会对她弃如敝履。

    不等苏琬回过神来,苻锦右掌运劲,将其远远推开。

    “竹馨,送客!”

    朔风呼啸,卷起鹅毛大雪如柳絮纷飞,苏琬惊恐的尖叫声渐行渐远,冷宫又恢复往日的死寂。

    苻锦只觉得全身的气力被抽空,很快便如同失去引线的傀儡一般瘫坐在地。

    她托着沉重的身子,缓慢拾起躺在雪地的碧琉璃。

    苻锦双目半阖,泪潸然而下:“裴季安……你这又是何苦……”

    一串接一串的泪无声滑过苻锦苍白的面庞,滴落在碧琉璃上。仿佛不堪承受泪水的重量,晶莹剔透的碧琉璃低垂着头,颤颤巍巍,迎风摇曳。

    苻锦何尝不知,这些年裴翊明里暗里为她所做的,早已逾越了所谓“盟友”的界限。

    可她与裴翊素来谁也瞧不上谁,又隔着一层叔嫂关系,因此她总以为裴翊不过是看在舅兄拼死救下他性命情分上,才愿意不计前嫌,一次次地护她。

    就连这每月一枝的碧琉璃,她也只当裴翊是为解她思乡之苦,聊以慰藉而已。

    她怎会蠢笨至此。

    “姑娘!”

    竹馨见状大惊失色,连忙飞奔过来,脱下外套披在苻锦身上:“姑娘,天寒地冻的,当心冻坏了身子,我们先回房吧。”

    苻锦靠在竹馨怀中,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是我,是我害了荀氏,害了裴翊……都是我……”

    自家姑娘一贯要强,从不肯在人前示弱,这副模样竹馨见了实在是揪心。

    “不是的,不关姑娘的事。”竹馨一边安慰着,一边也不自觉红了眼眶,“陛下一早便视荀氏与燕王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若无此事,只怕陛下也会寻别的由头……”

    苻锦仍是不住摇头,声音嘶哑:“不……都是我不好……”

    若不是她贪恋权位,非要当这个皇后,荀氏全族也不至于被裴竣斩草除根;若不是她疑心舅兄死得蹊跷,暗示裴翊去调查黑水河一役的真相,裴翊或许可以偏安一隅了却余生,裴竣也不一定非要置他于死地。

    裴翊腰斩,荀氏族灭。

    都是因为她。

    愤怒与悔恨在心底翻江倒海,苻锦的胸腔剧烈起伏,气血翻涌之下,一大口鲜血自喉头遽然喷出,血珠飞溅在皑皑白雪之上,迅速洇染开来,绽出朵朵红梅。

    “姑娘!”,竹馨惊呼失声,“姑娘你等着,我即刻去找太医。”

    “不必了……”

    苻锦叫住欲起身离去的竹馨。

    她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刚才那一番动作,已将她全身上下最后一点气力也耗光了。

    苻锦动了动嘴唇,含混不清的话语随着大量涌出的鲜血飘出。

    “竹馨……我死之后……将我火化……”

    苻锦已是虚弱至极,却仍是拼着仅剩的力气,死死抓着竹馨衣袖。

    她害怕竹馨不答应。

    大周朝重丧葬,死后讲究入土为安,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被火化。

    可于她而言,都城只是披着似锦繁华外壳的噬人巨兽,她纵贵为皇后,也终不过是异乡客。

    他乡之土,如何能安?

    倒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从此天高海阔,再无拘束。

    直到瞧见竹馨含泪点头,苻锦方才松开手。

    耳畔竹馨焦灼的呼唤声越来越远,视线逐渐涣散。一片混沌中,苻锦仿佛看见母亲手把手教她用算盘算账,看见她在云州一望无际的草原策马奔腾,看见大婚当夜裴竣穿着喜服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看见朝堂之上她寸步不让舌战群臣,看见上元节裴翊为她燃放的“锦”字烟花,看见她大笑当着裴竣的面将凤冠扔向地面,踏入冷宫……

    飘摇跌宕的一生潮水一般袭入苻锦的脑海,吞没她逐渐微弱的呼吸。

    如果,如果可以从头再来,她一定,不要再过这样的人生。

    失去知觉前,苻锦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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