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苻锦猛地回过神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菱花镜中的女子，眉不画而翠，唇不描而朱，肤若凝脂，眼如水杏，鸦青长发如锦缎贴在身后，正是她十五岁时的模样。

    她身后站着一丫鬟打扮的女子，约莫二十上下，眉清目秀，温和可亲。

    苻锦试探一般唤道：“竹馨？”

    女子询问道：“姑娘，今日花朝宴，您瞧瞧穿什么衣裳好？”

    “……”

    苻锦起身，不可思议地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梳妆台左侧是檀木雕花床榻，鹅黄的帐幔下隐约可见天蚕丝锦褥，对面是黄花梨书案，摆放着错金博山炉，此刻正青烟袅袅，燃着她最爱的熏香。

    是她父亲苻玄的府邸没错。

    苻锦恶狠狠拧了一把自己手臂，尖锐的痛感令她怔忡片刻，随即似意识到什么一般，仰天狂笑。

    老天终究怜她命不该绝，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笑着笑着，眼泪却又顺着苻锦的面颊大把滑落。

    她痛恨，贵为皇后，她不仅无力守护荀氏族人，反而让他们因自己丢掉性命。

    她也委屈，她怀揣着满腔憧憬嫁给裴竣，原以为是珠联璧合，却原来是秋风画扇。

    她更后悔，当年若非她不顾母亲与外祖父反对嫁入帝王家，后面也不至于为了保住荀氏的体面，处处受裴竣掣肘，活得像个笑话。

    ——而现在，她总算有机会，向裴竣讨要这笔血债。

    竹馨瞧着苻锦又哭又笑，似颠若狂的模样，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苻锦心绪平复了些，她方才小心翼翼上前，递上一方帕子，“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苻锦接过手帕，拭干眼泪后，冲竹馨绽出一个微笑：“无事，我只是……太高兴了。”

    可这一切又来得太不真实。所以她再次向竹馨确认：“你方才说，今日花朝宴？”

    皇家每年仲春百花盛开时节都会于行宫举办花朝宴会，邀请京中未婚的官宦子女参与。她参与的那年花朝宴又格外不同，盖因太子裴竣已届适婚之龄，皇帝有意从中择媳。

    前世她从云州赶回京都，也正是为此。

    其时她年方及笄，艳冠云州，前来求亲之人络绎不绝，母亲与外祖父却在一众青年才俊中挑中了才貌平平的昌邑侯世子。

    在母亲和外祖父看来，这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婚事。首先昌邑侯出身琴川许氏，虽不在四姓之列，却也算是一等士族，再者世子年幼丧母，昌邑侯也并未再娶，这意味着她一嫁入邕国公府便可执掌中馈。

    可苻锦心高气傲惯了，怎么可能瞧得上沉闷乏味的昌邑侯世子？

    她苻锦要嫁便要嫁与世间最好的儿郎。

    可惜她时年尚幼，对于“最好”的理解也过于浅薄。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有万人之上，坐拥天下的君王，方称得上“最好的儿郎”。

    十五岁的苻锦满怀野心地奔赴京都，也如愿以偿嫁给裴竣，成为当朝太子妃。

    后来……

    苻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罢了，不提也罢。

    得到竹馨肯定的回答后，苻锦当机立断：“去，把我那件石榴红的金缕衣取出来。”

    “姑娘，这……”

    圣人厉行节俭，宫中更是杜绝奢靡之风。自家姑娘这般夺人眼球，若是惹得龙颜不悦，做不成心心念念的太子妃不说，便是日后想寻一门好亲事也是难了。

    苻锦知道竹馨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她才不在乎。

    她自幼便张扬惯了，喜欢穿金戴银锦衣华服，更喜欢呼风唤雨招摇过市。

    后来为迎合裴竣的喜好，苻锦不得不整日清汤寡水，再后来她与裴竣感情破裂，便开始刻意着深色衣物，打扮得老成持重，维护着身为一国之母虚有其表的精致与体面。

    她后半辈子都是身不由己，如今既然回到十五岁，便索性如十五岁的自己一般，随心所欲一回。

    苻锦展颜一笑，打断竹馨：“你说，我这么打扮，还能当上太子妃吗？”

    “姑娘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您这般不把陛下放在眼里，陛下怎可能……”

    话说到一半，竹馨突然明白了自家姑娘的意思。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在她的印象中，自家姑娘一旦拿定了主意，便是天崩地裂，也不会轻易动摇。

    之前为了这入京选妃之事，姑娘同英国公和三娘子甚至大吵了一架，差点断绝关系。

    现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姑娘自个又改了主意。

    不过，她私心认为姑娘的性子并不适合嫁入皇室。现如今姑娘能回心转意，倒是再好不过的。

    可坏就坏在，姑娘这性子是随了老爷的。如今老爷也是铁了心要把姑娘推上太子妃之位，如果知道姑娘反悔了……

    洛京，毕竟不是云州。

    “姑娘，”左思右想，竹馨还是提醒道，“老爷一心盼望着您光耀门楣，您这么做，不是公然同老爷唱反调，也未免太明显了些……”

    提起苻玄，苻锦面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她曾经以为，苻玄对她虽未能尽到身为父亲的责任，他们之间终归血浓于水。

    初回苻府时，苻玄对她毫不吝啬的称赞言犹在耳：“吾儿样貌家世皆是拔尖，便是母仪天下也不为过，邕国公家的凡夫俗子怎能与我儿相配？”

    甚至为她花重金贿赂宫人，在帝后面前说和。

    那时她贪慕虚荣，一心只想做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只当苻玄是真心疼爱她，想要弥补她，因此不惜动用一切手段也要帮她达成心愿。

    直到后来，她久久未有身孕，苻玄顺势送苻蓉入宫，她无意间听到苻玄与苻蓉的对话：“陛下忌惮荀氏，所以皇后永远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蓉儿，你要争取早日诞下龙嗣，如此，你才有机会登上你长姐的位置。”

    “可是父亲，长姐若要将我的孩子记在她的名下，我岂不是白白为她做了嫁衣，”苻蓉娇脆的语声中夹杂着愤恨与担忧，“她是皇后，背后又有荀氏撑腰，我如何与她相争？”

    苻玄诡秘地笑了：“蓉儿放心，为父已买通为皇后看诊的太医，他会在皇后调理身子的汤药中加些别的东西……”

    “皇后忧思过度，积劳成疾，年寿难永，亦是情理之中。”

    仿佛一把利剑猝不及防捅入苻锦心窝，尖锐的痛感终于使她从父女情深的假象中清醒过来。

    苻锦不得不接受这鲜血淋漓的真相——在苻玄心里，自己只不过是为苻蓉铺路的棋子。

    苻玄当初对她百般宠爱，也只不过是因为当时先帝有意将他外放，他想藉由她与裴竣的婚事留在京都而已。

    也是，苻玄与苻蓉的生母崔氏自幼青梅竹马，而与她生母荀倩的结合，只是利益权衡下的产物。

    苻锦三岁那年，荀倩发现苻玄与崔氏仍藕断丝连，甚至还诞下一女，一怒之下写下休书，带苻锦远走云州。

    自古都是男子休妻，女子休夫者廖寥无几，更何况被休之人还是当朝刑部侍郎。是以京都一时间物议沸腾。

    然一来荀氏门第远高于苻氏，二来苻玄理亏在前，苻玄再不情愿也只能老实接受。

    其后很长一段时间，苻玄都是京都中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苻玄极其看重脸面，当年之事想必一直怀恨在心。又怎会真心待她好呢？

    那日不久后，苻蓉果然怀孕。当然，这个孩子最终也随着苻蓉一尸两命。

    她苻锦向来睚眦必报。裴竣想要靠龙嗣延续血脉，苻蓉想要靠龙嗣登上后座，苻玄想要靠龙嗣光耀门楣，她便让他们也都体会体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

    苻锦回过神来，嘴角浮起鄙夷的笑：“借荀氏的血统光耀苻氏的门楣，他倒是厚脸皮。”

    话虽如此，苻锦仍是不敢掉以轻心。毕竟苻玄这个人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明面上苻玄当然不会把她怎么样，可背地里就说不准了。

    如今她人在京都，荀氏远在云州，且名义上苻玄仍是她的父亲，她没有公然忤逆苻玄的资本。

    苻锦沉吟片刻，随后道：“这样，你去替我寻一件宽大些的袍子。”

    ******

    一番打扮后，苻锦带着竹馨一道迤逦步入正厅。

    主位上坐着一对中年男女，正是苻玄与崔氏。苻蓉坐在左侧，见苻锦来了，不情不愿地起身行了个礼，语带讥讽，“长姐总算来了，可是叫我们好等。”

    “父亲。”苻锦懒得理会苻蓉，只朝着苻玄略福了一福。

    一旁的崔氏见苻锦开口只唤父亲，却对她视而不见，心里难免不痛快，当着苻玄的面却也不敢表露半分。

    倒是苻蓉开始为母亲鸣不平：“见了母亲也不知行礼，荀氏便是这般教长姐规矩的吗？”

    “母亲？”

    苻锦嘲讽地瞥了苻蓉一眼，语带玩味：“我竟不知，我何时多了一位这般不知廉耻的母亲。”

    “还有，若真要论规矩，你可不配同我平起平坐。”

    “你！”苻蓉气得脸色发白，却偏偏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虽同为苻氏嫡出的女儿，苻蓉与苻锦的分量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首先荀倩乃国公府嫡女，而崔氏出身寒微，身份云泥之别自不必说；再者苻蓉出生时崔氏不过是没有名分的外室，苻蓉这个嫡女多少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阿锦！”苻玄终于沉下脸来。

    苻锦这话虽不曾提及他，却也实打实戳到了他的痛处。

    一直以来他便因家室之故饱受诟病，连带仕途也格外坎坷。当年名次不如他的进士都官至三品了，他这个状元郎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还只是个从四品上的鸿胪寺少卿。

    苻锦抬眸，毫不畏惧地迎上苻玄的怒视。

    一双顾盼生辉的杏目流转出冷冽的光，生生把苻玄一肚子火凝结成了冰。

    如今圣上有意将他外放做通州刺史，虽然官阶升了半级，但通州属于下州，地广人稀，如何能与自古繁华的京都相比？更何况此去山高水远，回来只怕遥遥无期。

    要想圣上改变心意，便只能借助太子的婚事。

    苻蓉他是指望不上了。苻锦他哪怕再不喜欢，可她身上毕竟流着一半荀氏的血，荀氏那可是太子和皇后费尽心思也要攀上的四姓之首。

    自己的仕途，苻氏的荣耀，可全在这个女儿身上了，便是有再大的气，如今也得生受着。

    苻玄掩袖清咳一声，大厅瞬间紧张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语气也不似先前那般强硬：“好歹也是你长辈。”

    “嗯，”苻锦漫不经心地摇了摇手中的团扇，“女儿日后注意便是。”

    苻锦语中的敷衍，苻玄如何听不出来？但苻锦对崔氏向来冷淡，横竖他面子上也还过得去，遂不再多言。

    “阿锦哪，”苻玄上下打量了苻锦一番，又瞧了瞧苻蓉，“你今日这身打扮，未免也太……素净了些。”

    苻锦一袭白衣胜雪，宽袍广袖，面上粉黛未施，髻上也只斜簪一枝白玉梅花簪，虽然简约清冷却也不失大气，只是怎么看也不像是去赴宴，倒像是去……服丧。

    反观苻蓉，虽然也是一身白，却处处都是讲究。

    身上穿的是梨白色玉兰暗纹抹胸长裙，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烟纱大袖衫，纤细的腰肢在其间若隐若现。长发松松绾成随云髻，上别着一朵白玉兰绢花，面上薄薄覆了一层胭脂，清纯而不失妩媚，任是谁见了都会心生怜爱。

    苻锦故作不解：“父亲不是说，女儿平素太过奢华，叫女儿今日务必打扮得朴素些吗？”

    “话虽如此……”

    “父亲，”这时苻蓉插嘴道，“女儿倒觉着长姐这一身极好，很是有大家风范。”

    苻锦深深地看了苻蓉一眼：“父亲不必忧虑，不论女儿打扮成什么模样，总归还是英国公的亲外孙女。”

    苻蓉面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今日这身打扮，是她依着太子殿下喜好，暗地里费尽心思对着铜镜比对了好几个月才琢磨出来的。

    见苻锦打扮得如此随意，她本来还暗自高兴，花朝宴上终于能压苻锦一头，然而苻锦这话仿佛往她头上泼下一盆冷水。

    在门第这道不可逾越的鸿沟面前，再巧妙的心思也不过是一戳就破的泡沫。

    苻玄眉头微蹙，隐隐觉着自己这个女儿今日有些不对劲。

    可他与苻锦接触的次数一只手便数得过来，显然还不到对苻锦了如指掌的程度。因此具体不对劲在哪，他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苻玄动了动嘴唇，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苻锦也懒得与这一家子人逢场作戏，面无表情开口：“父亲，时候也不早了，若无其他事交代，女儿便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