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正是隆冬时节,朔风裹挟着鹅毛大雪席卷了整个京都,铺天盖地将巍峨的皇城变成白茫茫一片。

    北苑冷宫,苻锦懒洋洋倚在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棉被,手里捧着一卷早已泛黄的书。

    她从前其实不爱看这种文绉绉的书。只是冷宫寂寥,无所消遣,于是当初顺手带来的几本书十年来被她翻阅了不下百遍。

    侍女竹馨正往炭盆里添着新到的炭火。乌黑的炭火甫一落入盆中,便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未几乳白色的浓烟腾腾冒出,整个卧房云遮雾罩一般看不真切。

    苻锦被呛得剧烈的咳嗽起来,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喉咙深处涌出。

    趁竹馨将炭盆端出去的空挡,苻锦缓慢放下书卷,只见那残破的页面之上赤血殷然。

    她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将书合上。

    不一会儿竹馨折回来,面上已沾了些许烟灰:“姑娘,您还好吧?”

    苻锦轻轻摇头:“我无碍。”

    “那个苏琬,自从当上皇贵妃后,是越发欺人太甚了,”竹馨愤概道,“之前好歹还是灰花炭,如今竟然拿生火做饭的灶炭搪塞我们。您如今可还是皇后呢。”

    “苏琬狗仗人势也不是一两日了,你同一条狗计较做什么。”苻锦漫不经心道。

    苏琬之所以敢十年如一日的变着法膈应她,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背后有裴竣,她那位名存实亡的丈夫的默许。

    竹馨“扑哧”一声笑了,而后似想起了什么般,提醒道:“姑娘,今日初一。”

    苻锦双眸倏然清亮,仿佛干涸的井水涌进清泉。

    初一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只不过由于燕王习惯在每月初一进宫请安,这一日对苻锦而言便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燕王裴翊是先帝第四子,乃宠妃甄氏所出,自幼聪颖,先帝甚是喜爱,一度欲立其为储。怎料天妒英才,十三年前黑水河一役,裴翊伤了双膝,从此后半生只能与轮椅为伴。

    苻锦的外族荀氏,亦因此战彻底没落——苻锦的两位舅舅及四位表兄先后阵亡,外祖父也从此一病不起,诺大的荀氏只能靠着世袭的英国公爵位勉强维持在荀、王、庾、崔四大士族中的地位。

    苻锦虽然姓苻,却自幼养在英国公荀桓膝下。因荀氏嫡系中除母亲荀倩外再无其他女嗣,英国公对她这位外孙女十分疼爱,以至她的地位相比正儿八经的荀氏嫡女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然,她也就成了裴竣与荀氏联姻的绝佳人选。

    荀氏没落,苻锦的失宠也同样成为理所当然。甚至于到最后为了保住英国公世袭的爵位,维护荀氏最后的荣光,她不得不像狗一样任由裴竣拿捏,由裴竣借她之手推行削藩政策。

    她成为了世人口中的“妖后”,落下祸乱朝纲,残害皇室宗亲的骂名。而裴竣这个真正的罪魁祸首,则因为“称病不问朝政”,反倒全身而退,把自己择了个干干净净。

    裴翊曾是裴竣夺嫡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更是裴竣登基后首当其冲的削藩对象。苻锦身为裴竣的傀儡,自然免不了要与裴翊针锋相对。

    可说来讽刺。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藩王之患一除,她便被裴竣一道圣旨幽禁在冷宫。昔日支持拥护她的大臣眼见大难临头纷纷作鸟兽散,反倒是同她斗得死去活来的裴翊,会在每月请安之际,亲自捎上一枝碧琉璃,差人送入冷宫。

    碧琉璃乍一看像是淡青色的月季,神奇之处便在于其遇水后花瓣颜色尽褪,宛若琉璃一般晶莹剔透,风干后又会恢复原先的颜色。

    此花乃是荀氏先祖培育而成,后来也成为荀氏家徽。

    碧琉璃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她来京后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了,不想竟从裴翊府上寻到一株。按照裴翊的说法,这株碧琉璃是当年先帝从云州带回来从上百株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全京城独一无二。

    这一缕清浅花香,也成为她在这冰冷深宫能捕捉到的仅存的暖意。

    苻锦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估摸着送花的内侍也该到了,于是道:“屋里太闷,你扶我出去透透气罢。”

    竹馨应了声“是”,取来大氅给苻锦披上,搀着苻锦出了卧房。

    庭院中种着两株朱砂梅。由于冷宫内水土不佳,它们一年四季都只有光秃秃的枝干。苻锦与竹馨都不会打理花卉,便也由着它们自生自灭。

    可最近两三年也不知怎的,这两株朱砂梅竟然开始开花,一年开得比一年盛。

    大大小小的花朵如星星点点的火苗一般点缀枝头,莹白如玉的雪堆砌其上,红白二色相映成趣,说不出的冷艳。

    苻锦不由来了兴致:“走,我们过去看看。”

    “皇贵妃到——”

    尖锐细长的声音如利刃般,蓦然划破冷宫数十年来的死寂。

    紧接着“吱呀”一声,尘封多年的殿门被推开,一身穿华服的女子在众人簇拥下缓缓踏入冷宫。

    苻锦置若罔闻,只领着竹馨径自走到梅花树下。

    未几视线中出现一只莹白如玉的手,用尖利的指甲划过血一般娇艳的花瓣:“姐姐可真是好兴致啊。”

    苻锦冷冷向手的主人瞥去,只见那女子头戴九龙四凤十二花钗冠,身穿深青朱里翚翟纹袆衣,与她做皇后时的仪制倒是相差无二。

    感受到苻锦的目光,新晋皇贵妃苏琬的身躯微不可见地一颤。

    她忍着严寒盛装打扮,本意是想落井下石。可有些人哪怕形容枯槁,粉黛未施,瘦弱得仿佛风一吹就能倒,只眼波流转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威仪,一瞬间便又将她打回原形。

    苏琬内心恼恨至极,面上依旧笑意盈盈。她轻轻拨弄着本该只属于皇后的东珠耳坠,不甘地挑衅道:“怎么,姐姐不恭喜妹妹?”

    苻锦苍白的嘴唇弯出嘲讽的弧度:“棋子即便包装得再华贵,也终究只是棋子,何喜之有?”

    苏琬面上有一瞬的扭曲,旋即恢复如常。

    她何尝不清楚,裴竣骨子里最是在乎嫡庶尊卑,表面上对她宠爱有加,暗地里却一直嫌弃她出身卑微,处处比不过苻锦,内不能治理后宫,外不能威慑群臣。

    一个比肩皇后的位份,是独一无二的恩宠,更是众矢之的。

    无根无基如她,作为裴竣与门阀世家抗衡的工具,再适合不过。

    不过苏琬不在乎。

    她就是要让所有瞧不起她的人都亲眼看着,她苏琬是如何从卑贱的掖庭宫婢一步一步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几乎要成功了。

    之所以用“几乎”二字,是因为她前面,还有一块绊脚石。

    苻锦。

    苻锦干涉朝政,残害裴姓宗亲,罪无可恕,按理说便是死个千百回也不为过。可裴竣不仅不曾处置苻锦,甚至仍然保留其皇后尊位,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苻锦有个做丞相的父亲。

    裴竣近些年在朝堂又颇为倚仗苻丞相,自然不能扫了苻氏一族的颜面。

    可苏琬心里再清楚不过,苻锦自幼并不在苻丞相膝下长大,与苻丞相早就形同陌路,苻丞相之所以出面为苻锦求情,根本不是因为什么父女亲情。

    苻丞相只不过是想让苻锦占着皇后的位置。

    只要苻锦这个皇后一日不死,她就一日为妃。

    苏氏在朝中的势力,也就一日不可能盖过同为寒门的苻氏。

    苏琬巧笑嫣然:“这么冷的天,姐姐只怕不是出来赏梅的吧。”

    “姐姐今日,可是在等燕王?”

    苻锦双目一凝,随即想到苏琬在宫中经营这么多年,有些眼线倒也并不足为奇。

    于是这一丝波澜转瞬又归于沉寂。

    这副淡漠的神情在苏琬眼中无异于轻蔑。她不由冷笑连连:“可惜啊,你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你此话何意?”苻锦眉头一蹙,不详的预感悄无声息地涌上心头。

    “燕王三年前便已不在人世了。”

    苏琬唇角一勾,徐徐说道:“乾熙十年,圣上在燕王府中搜到云州商会印信……陛下认定燕王与荀氏勾结,意欲谋反,以谋逆罪腰斩燕王,诛荀氏……”

    仿佛无数炸药在脑海中炸开,苻锦只觉得脑袋嗡嗡响。后面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清了。

    外祖父临终前担心继任英国公终日挥霍无度,终将败光家产,便将名下有绝大多数荀家产业的云州商会托付于她。当时连年饥荒,裴竣欲侵吞云州商会以填补国库空虚,苻锦自觉这巨额财产放在自己身边终归不安全,急中生智之下转交给了裴翊,托其代为打理。

    在外人看来,她与裴翊素来不睦。因此放在裴翊身边,是再安全不过的。

    裴翊心思缜密,做事从来都是滴水不漏,怎会让裴竣察觉?

    荀氏曾是四姓之首,根基深厚堪比擎天巨树,怎会说倒就倒?

    她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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