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自缚(二)

    元宝闻声赶来时,只看见无头苍蝇一般的盛玄胤在硕大空荡的御花园里四处游荡,似乎寻觅着什么。

    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披在肩上的白色外袍早已掉落在地,被地上的泥土濡湿。

    元宝见状慌忙取来衣裳为他披上,不住安抚道:“陛下!陛下,您冷静点,陛下!”

    “元宝,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元宝!”盛玄胤一把抓住元宝的衣袖,声音难以自抑地颤抖:“绾绾……是绾绾回来了,她回来了……晦虚先生果真没有骗我……”

    他说着说着忽的落下泪来:“七年,整整七年,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整整麻木了七年……”

    元宝哑然。

    七年前萧皇后逝世,连个全尸都不曾留下。年轻的君王状若疯癫,将自己关在丹华宫里不吃不喝,竟是谁也不肯见。

    最后别无他法,还是晦虚先生出面,秉着“救回萧皇后最后一次机会”,才将盛玄胤从丹华宫中劝了出来。

    而他口中那可以救回萧皇后的起死回生之术,竟然是传闻中没有任何考究的夺舍之术。

    自那起,盛玄胤封锁了丹华宫,将萧皇后那烧焦的遗体一同锁了进去,进行所谓的“夺舍阵法”。他每日早晚都要去丹华宫一次,再失魂落魄地走出来。

    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的夺舍之术只不过是晦虚先生诓骗盛玄胤的下下之策罢了,可他硬是要当真,也就没有人敢说破,渐渐地他也就麻痹了。

    可不曾想,如今七年过去,萧皇后居然真的回来了?

    元宝踟躇着,今日也不是萧皇后的生辰忌日,倒是院中的桃花树下碎了一地的酒坛……他很快猜到大概,轻叹一声扶着盛玄胤的手帮他稳住身形:“陛下,您喝醉了,奴婢扶您下去歇息吧,明儿个还要上早朝呢。”

    “元宝!朕的话你听没听见!”盛玄胤一把甩开他的手,不稳的身形有些摇晃:“快,传令下去,封锁所有宫门,发动所有侍卫暗卫,将弱玉带到朕跟前来!”

    他的眸中无比清明,元宝这才意识到盛玄胤是认真的,立马躬身应下:“是!奴婢这就下去传令!”

    元宝匆匆离去,盛玄胤泄气一般,扶着桃树颓然靠下。

    “绾绾啊。”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眸光黯淡一瞬。

    “除非我死。”

    -

    夜影浓重,月色如练。

    门关重重的深宫锁院,萧泠早已见识过其中厉害的,头也不敢回地胡乱跑着,几乎是在奔离。

    紫宸宫外的宫门边停着一辆马车,在晦暗的夜色下让人看不真切,萧泠却一眼认出那是上卿府的马车。

    她深夜受召入宫迟迟不归,宋非晚这种狡诈多疑的人自然不能放心,派人前来守着也不奇怪。

    待到萧泠看清了守在马车前的人,腾然一惊,来人竟是阔别已久的豆蔻。

    她不知如今的豆蔻姓甚名谁,只知她在宋非晚手下办事,想来也是小心之极。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太多,萧泠忙朝她招手,大喊道:“豆蔻!”

    马车旁的身影猛地一滞,目光循着声音看过来,与奔跑着的萧泠对视上。

    她飞快打量着她,随之皱起眉头。

    “豆蔻,快,快带我出宫!”萧泠一把抓住豆蔻的手腕:“带我出宫,豆蔻,算我求你,快带我走!”

    豆蔻认出了她,语气出奇的冷静:“弱神医莫慌,可是出了什么事?”

    “来不及说那多了,算我求你。”萧泠语气急促:“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想要问的话卡在喉咙里,她扶着萧泠上了马车,翻身上去策马:“驾!”

    弱玉为何唤自己七年前的名字……莫非她和七年前的事情有什么瓜葛?抑或是当初绞杀皇后余孽的漏网之鱼?

    ——无论她是谁,既然知道了她的事情,就留不得。

    马蹄奔腾,路上有些颠簸,萧泠握着扶手内心慌乱。

    盛玄胤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她明明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他到底是从何看出自己的身份的?

    车轮骨碌碌地滚动,萧泠的心跳声不止,胡乱跳动着,像是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膛。

    马车速度陡然放慢,车外传来“吁”的一声吆喝,马车逐渐停下。

    萧泠还来不及探头出去查看是什么情况,便听得外边儿传来两人对话的声音。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宋上卿府上的马车,三更半夜如此慌张所为何事?”

    车前的豆蔻顿了一下,也不知对方是谁,豆蔻语气表现得十分不屑:“严侍卫哪只眼睛看到我慌张了?”

    可惜对方根部不吃她这一套,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秉公办事,还请通融。”

    豆蔻尾音拔高:“我奉上卿之令,护送弱玉神医回上卿府。可是宫中发生了什么?”

    “弱玉神医……”马车前那侍卫沉吟片刻,淡淡道:“可是方才陛下才下令,封锁宫门,拦截所有出宫的车辆,捉拿的就是这位弱神医。”

    豆蔻闻言一顿:“什么?”

    侍卫轻描淡写道:“黑云姑娘作为上卿府的人,遵从主命实属常事。可如今陛下亲自下令,姑娘又当如何?”

    黑云。

    萧泠暗自惊愕,原来她竟是黑云。

    七年前那个风雪夜,她受骗和宋非晚找到关押八百商丘战士的地方,而当时为他们打掩护、帮他们开门的那个黑衣人,就是黑云。

    原来在那么早之前,豆蔻就已经用真实的身份见过她了。

    用真正的身份,冷眼旁观。

    萧泠长舒一口气,静下心来仔细听着车外的对话。声音蓦地停了,萧泠下意识地往车前凑了凑,几乎要将侧耳贴上车帘去。

    车前门帘“唰”一下被人拉开,黑云一脸冷漠至极,伸手就抓着萧泠的后颈一把将她拽出马车。

    萧泠下意识轻呼一声,被黑云毫不留情一把捂住嘴押在那侍卫面前,淡淡道:“陛下想作何处置,上卿府自然干涉不了。属下会将此事转告上卿,还劳烦严侍卫将此人带回了。”

    一听见豆蔻竟然要将自己交出去,萧泠立马挣开她捂着自己嘴的手,大喊:“不可以!豆蔻,你不能把我交给盛玄胤!”

    话毕一抬头,赫然对上面前那侍卫的眸子。

    看清他的面容时萧泠怔了一瞬,不可置信地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面前这侍卫,居然长得跟当初卧底漠北的商丘副将严生长得一模一样!

    抑或是说,他本就是严生。

    黑云不想听她废话,三两下掰折了她挣扎的手腕,一把将萧泠推给严生。

    她淡漠地瞥了严生一眼,低低地骂:“果真是皇帝的一条好狗,当初萧皇后果真是看错了你。”

    严生面色不变,“黑云姑娘又何尝不是,都是谋条生路罢了,彼此彼此。”

    “谁跟你这种货色彼此彼此?”黑云怒斥:“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我侍奉萧皇后多年从未害过她!若不是我家主子铁了心要跟皇帝走,我根本不屑与你们这种人为伍!”

    严生微微颔首:“是了,伴君如伴虎,谁让你家主子对自己也依旧心狠手辣,甘愿以身犯险呢?”

    “你!”

    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在空气中压抑着传来:“发生了何事?”

    三人纷纷愣住,严生率先开口:“晦虚先生深夜怎会在此?”

    晦虚……这个名字方才是盛玄胤也跟她提起过,似乎还是个大人物。

    她忍者手上的痛楚,顺着二人的目光看过去。这一看,却让她瞬间移不开眼了。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眸子,目光中尽显惊愕,下意识脱口而出:“豫……豫王?”

    面前这位被称为晦虚先生的人,居然是战死多年的商丘前将领,被商丘百姓称作不败战神的豫王,朱禀承!

    景元十六年春,军中传来消息,豫王朱禀承于边塞暴毙而亡。而就是在当年次月,将将上位的盛玄胤带领漠北军队突袭,大肆征伐商丘边境,一路势如破竹。失去主将朱禀承的商丘兵群龙无首,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后来霍骁临危受命,带兵死守关塞要地玉雪关将近一年。后因玉雪关一战副将王亥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导致军队方寸大乱,最终寡不敌众,城池连连沦陷。

    而霍骁驻守城池的一年中,曾不止一次地在军书中提到,漠北太子身侧有一位戴着斗笠的神秘男子,据说是漠北军队的军师,心思缜密,精通军术,很难对付。

    如今想来,那人若是朱禀承,那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霍骁本就是他朱禀承一手带出来的,战术谋略、阵法考究定是十拿九稳,霍骁的谋略在他面前反而显得班门弄斧了。说得直白些,这无异于老叟戏学童,霍骁获胜的几率小之又小。

    只是萧泠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在商丘声名远扬、受万人瞩目的不败战神豫王朱禀承,为何会假死倒戈,毅然投敌?

    “豫王……”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皆是一愣,晦虚先生终于将目光移向她:“你方才唤我什么?”

    萧泠哑然失笑,手腕的痛感传来,却远不及内心的麻木。她垂下眼睫,默不作声。

    说来可笑,这里的三个人,算上她萧泠,曾经都是商丘的人。而如今,竟然全部倒戈,在漠北皇城中卫盛玄胤办事。

    尽心侍奉的婢女豆蔻是假的,冒死传信的忠心副将是假的,战功赫赫的一国主将是假的。

    萧泠心中苦楚,那这世间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笑着摇摇头,黑云也不想多管闲事,赶忙将上卿府和萧泠撇清关系:“弱玉虽是我上卿府请进宫的,但这么多年来我们主子对陛下可谓是忠心耿耿不曾有一丝忤逆,忠肝之心天地可鉴,还望陛下明察。”

    “还请黑云姑娘放心。”晦虚道:“陛下圣明,自有定夺。”

    黑云拱手行礼:“那就谢过晦虚先生了。”

    晦虚朝严生递了一个眼色,严生就要上前来押着萧泠回紫宸宫去,却被萧泠一个侧身利落躲开:“等等!”

    三人皆下意识地停下动作,萧泠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道:“商丘豫王朱禀承、霍骁的副将严生、长宁公主的贴身婢女豆蔻。”

    她退后两步,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我说的没错吧?各位。”

    晦虚狐疑一瞬,眉心蓦地皱起,联通声音都霎时冷了下来:“你究竟是谁?”

    话毕立马补上一句:“吾名晦虚,你口中的豫王早已死在十年前的商丘军营,烦请弱医师勿要认错了人。”

    “我有没有认错人,想必诸位心中自有分辨。”

    萧泠扬了扬下巴,忍着痛扯起唇角笑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自知瞒不下去。烦请诸位想想,必陛下为何……要在三更半夜大张旗鼓地捉拿我。”

    她咬了咬唇:“我若不是他想寻的那个人,他又怎会如此。”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愣在原地。

    萧泠抬眼看了看周遭,压低声音道:“我萧泠行端坐正,从未做过什么对不住各位的事情。还望诸位看在往日情分,帮我这一回。”

    “放我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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