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自缚(三)

    押送萧泠进紫宸宫的路上,出奇的安静。

    系统不知怎么的,自从她被盛玄胤认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萧泠兀自捂着折了的手腕咬着唇低头走着,严生抬手虚按着她的肩膀,晦虚先生朱禀承在一旁跟随。

    皇宫内的空气愈发的冷,冷得有些不合时宜,冷得有些出其不意。

    一直走了约莫有半柱香的时间,萧泠一抬眼,赫然已经到了紫宸宫大殿门前。

    她忽的站定在远处,身侧的严生也不催她,静静地立在她身旁。

    萧泠沉吟片刻,缓缓扭头对押送自己的严生道:“可以让我和豫……晦虚先生单独说几句吗?”

    不等严生回答,元宝公公火急火燎地从紫宸宫里一路小跑出来,一见到萧泠便如释重负:“哎呦我的姑奶奶,您可算是回来了,陛下正发了疯似的找您呢!”

    萧泠哑然,垂下眼帘对元宝重复道:“……可以先让我单独和晦虚先生说几句话吗?片刻即可。”

    “还说什么!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元宝抬手摸了一把虚汗,苦脸道:“陛下不知又怎么的,吵着嚷着非说萧皇后回来了,还指名道姓要捉拿你,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不敢多言,只能照做。弱神医就不要为难小的了。”

    萧泠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却被一道低沉的嗓音打断:“随她去。”

    众人闻言一愣,萧泠低垂着眼脸,不用抬头也知道是盛玄胤。

    晦虚先生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躬身,元宝立马上前去搀扶着他:“陛下!您怎么又出来了……”

    唯独萧泠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晦虚打量着身侧的萧泠,再观察着盛玄胤的态度,豁然开朗。

    本来一开始还不相信,但看盛玄胤着态度……八九不离十。

    可那所谓的夺舍之术不过是他诓骗盛玄胤的法子罢了,这世间哪来什么夺生者驱生魂的法术!

    可面前这人,又确是活生生的人,连盛玄胤那样的人都坚信她就是萧泠。

    他沉吟片刻,直到元宝扶着盛玄胤转身进了大殿,整个大殿门口重新回归寂静,只剩他们两个人。

    终于,萧泠抬眼看着晦虚先生的面容,问道:“商丘先帝待你不薄,你分明在商丘受万人景仰,为何偏偏要做叛国投敌之徒?”

    晦虚忽地冷笑一声:“好一个待我不薄……”

    他目光落在萧泠身上,上下打量着她,突然没来由地冒出一句:“皇后娘娘夺舍的这句身体,可还好用?”

    萧泠闻言猛地一愣,“什么意思?”

    这本就是她原来的身体。

    “娘娘兴许还不知道,前商丘皇帝,您的兄长萧珩,早在四年前就已经病逝了。霍骁废人一个,竟也以身殉主,跟随萧珩去了。”

    “就连曾经与还是漠北太子时的里应外合攻破蛰京的萧晋,也在几个月前因病离世。”

    萧泠瞳孔皱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想看穿他的算计。

    但她失败了,晦虚坦诚的脸上仿佛将一切都写在了脸上。

    她屏息凝气,心口骤然一紧,像是被人狠狠揪住心脏一般,疼得让人发颤。

    晦虚顿了顿,继续说道:“相信娘娘也有所察觉,萧王室的子女身体向来羸弱,五公主萧沄又不知所踪,如今商丘皇族遗孤除了夺舍而活的娘娘您,就只剩下萧皕了。”

    “而我朱禀承育有两儿一女,长子和幺女皆是习武的好苗子,驰马试剑持枪舞棒不在话下,却偏生出一个自幼体弱的次子。”

    萧泠抿了抿唇,忽然意识到什么。

    “没错,皇后娘娘。”

    晦虚压低了声音,连同目光都是低垂落寞的:“当初的豫王府二公子,清减的兄长,生父是你的父皇。”

    “他亦是您同母异父的兄长。”

    萧泠眼睫微动。

    剩下的晦虚不用说,萧泠大概也能够猜到。无非就是商丘先帝年轻时那些不可告人的秘事。萧泠不清楚他为何会和自己得力下属的妻子滚到一起,但在蛰京时豫王夫妻二人的恩爱可是供人歌颂的,想来又是一场孽缘。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朱禀承,只觉胸臆冰凉一片。仿佛无数乱麻塞在心口,剪不断,理还乱。

    对此,她竟无言以对。

    她最后还是后退两步,朝着晦虚先生深深一个鞠躬。

    没有过多的言语,自此心照不宣,她也没有资格去质问他。

    只是,当为国出征的朱清减发现敌军军事竟然是自己父亲之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想来,这些恩怨情仇,只有在完成最后的任务之后,才能将矛盾缩减到最小化。

    她摇摇头,迈开腿朝着大殿门口走去。晦虚迟疑片刻,忽地叫住她:“皇后娘娘!”

    萧泠回头看他,年过花甲的老将如今站在台阶下抬眼看她,爬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忧愁。

    他嘴唇翁合,声音轻得像是缥缈浮云:“夺舍之法……真的有用吗?”

    他的发妻,他三媒六娉、婚书庚帖定下来的妻子。

    没有侧室,没有小妾,他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可惜她走得那样早,远在边疆的朱禀乘得到消息受召回京之时,她已经下葬。

    至死,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我本不屑相信这些鬼神之术,可若是这些令我不齿的东西能够有救回她的一丝希望,我又何尝不可为她守一个七年……”

    七年也好,十年也罢,就算是此生都不能再见又有何妨?

    只要有一线生机,他就会奋不顾身地投身进去,连同自身都可以被麻痹。

    -

    紫宸大殿里灯火通明。

    盛玄胤早已在朱漆茶几前沏好茶等着她。见她来了,忙挥手屏退左右:“都下去吧,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许靠近紫宸宫。”

    元宝躬身应下:“是,陛下。”

    待到众人离去,萧泠这才面对着盛玄胤坐下。盛玄胤不紧不慢地为她倒了一盏清茶。

    茶烟袅袅,萧泠抬手穿过一阵飘渺的云烟,一把将手附在盛玄胤心口的位置。

    “这柄刀,是霍骁赠予我防身用的,我曾屡次三番试图用它刺穿你的心脏,最终都不了了之。”

    她收回手 自嘲地笑笑:“盛玄胤,刚嫁入漠北那会儿我说我会算命,算出你会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是我错了,当初算得不走心,如今看来,你还真是福大命大,天生好命。”

    “我不稀罕这天生好命,”盛玄胤稍稍凑近了些:“若是没有你,我就算是长生不老立地成神也不会开心的。”

    “绾绾。”他悄然伸手,动作极轻极缓地将手附上她的:“你可以否决我的一切,但唯独不能认不下我对你的真心。”

    “真心?”萧泠飘飘然苦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陛下这真心太沉重了,我承受不起。”

    “盛玄胤,我方才回来的路上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盛玄胤洗耳听着:“嗯。”

    萧泠略一沉吟:“你知道我是回来做什么的吗?”

    “做什么的?”

    “我是来杀你的。”

    蛇蝎一般狠毒的语言,盛玄胤不为所动,依旧凝视着萧泠的眸子,深情款款:“好。”

    萧泠身躯一怔。

    阔别七年,他们都早已不是当年的他们。萧泠临时想通了许多,盛玄胤又何尝不是。

    仇恨早已深深扎根与二人之间,逐渐长成隔绝二人的参天大树。与盛玄胤而言,即便是死又如何?人生左右不过一抷黄土,若是能消解她心中的仇恨,那倒也无妨。

    身死,哪里比得上心死。

    即便知道这是一个圈套,他依旧步步追随,奋不顾身地一头栽了进去。

    “在死之前,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纠缠了我许久,使得我七年来日日夜不能寐。”

    他看着萧泠的眼神中竟然带着些恳求:“可以吗?”

    萧泠没有回答,盛玄胤权当她默认了,垂头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纠结已久,不敢问出口。

    仿佛百分期待,又好像万般害怕,竟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这么多年来,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心?”

    萧泠闻言失笑:“盛玄胤,你聪明一世,怎么死到临头了却这么糊涂。”

    她缓缓靠近他,右手贴着他的胸膛游曳着,手下传来硬硬的触感。

    “话说回来,其实我自己也想不通。明明一开始就应该杀了你的,可是为什么,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你心软。”

    “景明帝,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盛玄胤闻言凝视着她,蓦地笑开来。

    “盛玄胤,你如果不是反派就好了。”

    “……什么?”

    萧泠喃喃自语:“你如果是男主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她的神情有些黯然伤神,盛玄胤心疼地抬手轻抚她的面颊:“绾绾,无碍,你不要太伤心……”

    “谁为你伤心了?想来也是,你这种从骨子里发黑烂透了的人,也不可能成为男主。”

    她蓦地苦笑道:“让你当男主的作者怕是脑子有病。”

    “……”

    “盛玄胤,你是个厉害的人物,难怪你会让系统和男主都为之忌惮。”

    “今日我便大大方方地告诉你,我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杀了你,我才能摆脱这无尽的深渊,彻底脱离苦海。”

    盛玄胤闻言微怔,“竟是如此么……那所谓夺舍,也是无关紧要的?”

    萧泠敛了笑意,此刻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想盛玄胤为何表现得如此沉静,毅然抬手从盛玄胤怀里取出用白帛包裹着的般月,利落地拆除白帛,将短刃毅然抵在他的心口。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心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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