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

    顾今虽然偶有懒怠,但悟性天赋都是极好的。一套新的剑诀教给她,头几天还是只能被顾朝用木剑敲得抱头鼠窜;到了四五天的时候虽然力道仍有不足,但用巧劲儿已经能模仿他一二;如今不过十天,顾今的剑招已经初具外形。

    顾今得瑟地挽了一个剑花收势,腰板挺直站在原地等待夸奖。可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出声,疑惑地回头才发现顾朝早就坐回廊下去了。

    顾今不死心地又凑过去,“你看到我刚刚的一套行云流水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顾朝正接过顾流递来的白布细细擦拭着自己的长枪,思忖一阵,如她所愿评价道:“拙,但勉。”

    换言之,蠢笨,但还算勤奋。

    她眼角狂跳,顾流在旁没忍住笑出了声,狠狠得了顾今一个眼刀。

    两人的小动作引来顾朝侧目,他将银枪横放身前,说道:“虽然有形无神,但看在你日日勤勉,我许你一个要求如何。”

    顾今毫不客气地伸手:“给我你的木簪。”

    顾朝:“……看来你是没什么想要的了。”

    “等等等等,”顾今沉吟了片刻,上前两步眼巴巴地说,“我想试试你的银枪。”

    记得父王还在世时她和顾朝第一次进到演武场挑选自己的兵器,在她还踌躇不定的时候,顾朝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长枪,那是顾今第一次看他持枪,他如获珍宝一般的对父王说:“我要学枪,百兵之王的枪。”

    自那之后,顾今便记住了,顾朝的长枪,是百兵之王。

    少女期待地将双手伸到他面前,顾朝垂眸睫羽微动,这双手不久前还殷殷给他递过糕点,如今上面已是布满细密的伤痕。

    娇嫩,但坚韧。

    顾朝挪开了视线,单手持银枪放入她手中。

    顾今拿过长枪,纤长的手指从上到下细细抚过,满眼皆是新奇。她双手握枪按照记忆里顾朝的样子横扫勾点了几招,没多久便兴致缺缺地又还给了他,揉着手腕道:“太重了,也不有趣,我不喜欢。”

    似是对她的没有长性早有预料,顾朝接过来之后便交代顾流将长枪和她的木剑一起收回落兵台,顾今不解地看着他,顾朝道:“今日早课不教你练剑,教你识药草。”

    顾今果断后退两步,“我不想学。”

    顾朝压根不管她想不想,一把揽住她的腰借力踩上一边的木桩然后跃上屋顶,点踏成行,转眼间便到了一处药圃。

    顾今被放下后眼前还泛着花,晕晕乎乎地指着罪魁祸首说道:“你……你这是、这是绑架你知道吗?”

    顾朝在药圃中扫视一周,然后径自朝一处走去,“过来,我教你认药草。”

    顾今双臂一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我不学。”

    顾朝瞥她一眼,手上已拽了一把倒卵状黑绿色的叶子揉在手中,漫不经心道:“不学就撕票。”

    顾今闻言顿时怀疑地搓了搓自己的耳朵,刚刚她如果没听错的话,顾朝不会是在和她开玩笑吧?顾朝欸,和她,开玩笑?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顾朝已经又向她靠了过来,“伸手。”

    骨子里听到命令地强服从性让她手快于脑子伸了出来,只见顾朝将手里揉了一路的东西全都敷在她手掌上。顾今立时疼地嘶了一声想要收回去,却被顾朝一把抓住手腕,另一只手在她掌心将揉碎了的叶子和汁液涂均匀,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方素色手帕,撕成两半将她两只手包扎起来。

    待做完后,他又从怀中取出了一片完整的黑绿色叶子放入她的掌心,说道:“这个叫马蓝叶,止血消炎,揉烂或者口嚼都可以,野外若是受了伤了可以救命。”

    顾今十指微拢,虚握住这片叶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两人在药圃中,一个教,一个学,直到天光大亮才恍然早课早已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顾今跟在顾朝后面问道:“我怎么不知道府里竟还有这处地方?”

    顾朝淡淡地说道:“这药圃算是从我的后院里辟出来的一块空地。”

    言下之意她此前从未去过他院中,自然不知道了。顾今眼神一飘,讪讪地说了一声好吧。

    及至分别处,顾今看着不远处顾朝的小院,一时冲动叫住了他:“那我,今日中午还去你院中用午膳吧,老李做饭比我那儿好吃多了。”

    顾朝脚步不停,“你自去吧,我先去佛堂见祖母。”

    然后留下顾今一人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出声:“又到月末了吗。”

    *

    佛堂中。

    “给祖母请安。”顾朝一掀衣摆,在佛堂外厅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嗯。”老太太闻声缓缓睁眼,“不必起来了,跪着答话吧。”

    顾朝连眉眼也未抬,显然早已适应了如此状况。

    老太太目视佛龛中满目慈悲的菩萨又念了几句佛,然后从蒲团上起身,淡淡说道:“听姜嬷嬷说你近日与妹妹走的越发亲近了。”

    见顾朝不答,老太太也不催,只招手唤来姜嬷嬷扶她出去,边走边说:“你们兄妹二人能消解隔阂,在京中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老太太踱步至主位坐下,捻了捻手中的佛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是……你不会忘了自己还有一个亲生妹妹尚在外流落受苦吧?”

    顾朝怎么会忘……

    自从父亲亡故,他就被祖母关进佛堂一遍遍听她讲述这件往事。祖母说,他是顾王府未来的主人,绝不可以混淆王府血脉。之后,他几乎日日被祖母耳提面命,要他发誓一定要找回那早已生死不知的妹妹。

    渐渐长大后,他开始明白,祖母要找的根本不是那个流落在外的孩子,而是一个还允许自己活着的理由。老太太守着顾王府守了一辈子,先送走了丈夫又送走了儿子,如今支撑她还活着的唯一执念,便是要给自己死去的儿子一个交代,那就是帮他找回那个丢失的小女儿。

    思及此,顾朝顿觉有些无趣,不咸不淡地回道:“祖母只知当年家中恶奴是在被追击的途中丢掉了妹妹,这些年我早已暗中命人将恶奴口述中相似的路线搜索暗查过无数遍,可都一无所获。即便祖母这样每月找我问询一次,孙儿也只能答,此事如大海捞针,还请祖母耐心等待,孙儿会尽力寻找。”

    见他一幅毫不在意的模样,老太太面上突然显出几分憎恶,将握住佛珠的那只手狠狠拍在桌上,怒道:“若非当年顾昱对她百般维护,我早将那野种赶出王府了。可是顾朝,这次顾今差点让我整个顾王府蒙羞,如今我对她的忍耐已经快到底线了。我对你的忍耐也是!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直到你死,都要守住顾王府!”

    她话中尽是冷漠疯狂,顾朝却早已习惯了,“孙儿省得。”话毕拢手行了一礼,准备起身离开。

    “站住!”老夫人喘着粗气复又拿起佛珠捻了半晌,直到面上狰狞渐缓,才沉声道,“去庭院里跪着,等你真的省得再起身吧。”

    顾朝心中毫无波澜,应道:“是。”

    地上并不是平坦的石板,而是被早晨寒气落了霜的湿泥软土,他直挺挺跪在庭院中央,面上无喜无忧,过往地丫鬟仆人也都低着头匆匆过去不敢多做停留。

    顾朝的膝盖小腿处早已被软泥浸湿,往骨头缝里渗着寒气,他高束起来的墨发上也已结出一层水汽。

    顾朝跪的太久了,久到他都快要忘记时间了。

    这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的五感在时间的静滞中已有些迟钝了,直到来人近在眼前,他才看清是谁。

    “你来做什么?”

    顾今毫不在意衣裙被污泥弄脏,同跪在他身前说道:“我在院中等你吃饭,等了好久都不见你来便过来寻你,你为什么被罚跪了?”

    见顾朝不答,她烟眉微蹙,说道:“若是做错了事认个错不就好了,祖母念佛心慈,必不会继续罚你的。”

    顾朝闻言定定的看着她一言未发,仿佛在说:是吗?

    顾今被他盯的心里发虚,一抿嘴眼神躲避着不再说话了,前不久才差点被戒鞭打死的人确实不该下此妄论。

    顾朝淡然如水的音色微微沙哑:“你回去吧,是我自己要跪到现在的。”

    顾今面上闪过一丝不解,然后附耳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压抑自己太久,终于疯了?”

    她的呼吸洒落在顾朝的耳畔,一阵酥麻的感觉从耳廓处扩散开来。他不适应的向后避开,顾今却不许他躲,从腰带上解下荷包取出一个蜜饯抵在他唇瓣上,“这是我从你的小厨房偷拿出来,老李晒果脯可有一手了,可他不许我多吃,我是趁他不注意偷偷拿出来的,你快尝尝。”

    顾朝唇瓣上染了糖霜,在顾今的注视下缓缓咬下一口,酸甜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顾今看着他,笑道:“甜不甜。”

    顾朝轻轻嗯了一声。

    顾今将整个果脯塞进他嘴里,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糖霜去扶他起来:“那就别在这里发疯了,老李还做了好多其他好吃的,你不在他不让我动筷的,我都快饿死了。”

    这一次顾朝没再拒绝,而是顺着她的力道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

    长时间地跪着让他腿部气血不顺,连眼前也突然犯了黑。顾今忙直起身子给他做靠,待他缓过劲儿来才扶着他慢慢往外走,边走边小声嘀咕:“这老太太也真是的,怎么只求神拜佛不积德行善啊,这可怎么行,若是以后菩萨显灵问起她做过那些功德,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不会降罪我们王府吧……”

    顾朝顺着她的力道缓步向前,垂眸听着顾今一路上不停地和他小声抱怨,鼻间萦绕着少女身上特有的花果香,入目是她挽住自己的尚缠着早上那方手帕的手。顾朝不自觉动了下手指,不小心触上她的衣裙,周围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一切似冰雪初融,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感受着柔软的发丝从指间划过,听着她吵吵嚷嚷地说自己的发髻要被弄乱了,想躲开却又不敢松开他,不知不觉间他素来淡漠的眉眼竟有几分柔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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