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跟着车窗缓缓摇下，随即露出一张言着分外熟悉的脸。

    原本别在头上的墨镜被梁照拿了下来，潇洒地戴在脸上，她伸出两根手指朝下按了按：“哟，这么巧，走啊，送你们回家。”

    程节一头雾水，言着也有些惊讶，但比旁边愣怔的程节好点，短暂的几秒过后她出声调侃：“小心你的分被扣光哦。”

    梁照女士没回话，一把摘下墨镜：“上车。”

    言着拉开车门，朝程节招招手，介绍道：“我妈。”再介绍程节，“这我……朋友，程节。”

    “我认识，我认识。”梁照重复了两遍，以作肯定。

    言着好笑地伸出两根手指朝眼睛处比比，再朝她比比，明目张胆地示意梁照。

    梁照捏紧两指，拉拉链般从左划到右，表示自己已经收到明示，保证不干坏事。

    一旁程节“不用麻烦了”的话还未出口，言着便拿着剥好的小橘子塞进他嘴里。

    “甜吗？”她问他，程节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她笑得格外好看，“甜就上车吧。”

    程节嚼了几口咽下，闻言一笑：“哪变出来的？”

    言着摊开手，掌心赫然躺着几颗色泽橙黄的小橘子：“刚刚从我妈那拿的，如果好吃再给你拿一袋，先给你几个垫垫肚子。”

    程节没拂她好意，很快伸手接了过来，只是握在手中仍有些不知所措。

    言着笑眯眯得似乎颇为满意，想帮他提手里的行李包，又忽得想起不久前被她不小心按上的后备箱，朝程节眨眨眼企图蒙混过关，再拍拍梁照女士的宝车权作遮掩，随后作势奔到车前窗处。

    被她这么一打岔，程节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正好后备箱咔哒一声适时打开。

    坐在前面的梁照见不得他俩在后面磨叽，本想按喇叭提醒但学校周围禁止鸣笛，谁料她的宝贝小着可真是上道，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吧。

    程节抬手将行李包放进后备箱，然后按着指示钻进车内。他没看见之前她和梁照的一通比划，如今手里只剩下她送的几颗小橘子。

    饱满的小橘子在他手里翻个，他凝着不说话，片刻又握了起来，视线偷摸地落在言着好看的手上。

    ……同样的数量在他手里好像要小上那么一些。

    “小朋友，家在哪里呀？”车门关紧后梁照发动车辆。

    程节即刻回神，将回答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才乖巧报上地址，拘谨地坐在原地，时不时偷看言着几下。

    前几次稳稳的幸福，后一次被言着抓个正着。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程节屏着一口气没吭声，只埋头匆匆扒橘子，企图扒出花来。

    言着往他那挪了半掌的距离，侧头望他。

    他大概也能感觉到她的视线，默默给橘子留了个底，将整颗一起递给她。

    言着撩起眼皮望进他眼里，程节又朝前递了递，她笑着伸手接下，分了一半还给他。

    程节听话地放进嘴里，入口的东西酸得他眉心微皱，甚至隐约泛苦，和那瓶果汁有得一拼，他顿觉自己好像被背刺了一口，明明先前那个很甜来着。

    他嚼了几口艰难下咽，刚想开口提醒言着，只是说时迟那时却快，言着已然放进嘴里。

    她身后的景色变换不停，空气中漫着橘子特有的清爽气味，程节偏头不忍直视般错开视线，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好像是那个倒霉的罪魁祸首。

    果不其然言着也被难吃得整张脸纠结起来，手掩住嘴垂眸思考人生。

    程节见她如此，突然很轻地笑了笑。

    言着正好侧眸，又抓他个正着。程节抿抿嘴角，似乎在用眼神保证以后绝对不笑了。

    “这个呢？”她从袋子里精挑细选了一颗重新摆到他掌心。

    程节挑了一小瓣，认真品尝后默默点评：“也是酸的。”

    言着：“……”这批不太行啊。

    车行了差不多二十几分钟到达目的地，梁照女士除了早前那几句闭口不言，立志做个沉默的司机，将时间通通留给这心照不宣的俩人。

    言着倒是继续和程节聊天，但程节出乎意料地多有安静。

    虽然也是一问一答，但比之先前变化非常。言着特别喜欢盯他，然后再塞给他别的吃的，程节呆愣愣地捧在手里，言着又给他找了个好看的纸袋：“我珍藏的。”

    程节骨子里的捧场基因蠢蠢欲动：“好看。”

    言着笑得更开心，他也跟着笑。

    车停稳后程节先道谢再打开车门下车，立在车旁不远处的地方朝言着挥挥手。

    梁照女士操控着车窗下降，言着趴在车窗上想跟他说话，但想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程节凑了几步上前：“不着急，你慢慢想，或者回去再告诉我。”

    她朝他招招手，暗示他低下头来，程节依言附耳，她压低声音：“下周五放学等我一下，我把礼物给你。”

    程之叶生日将近，程节几乎是立刻知道她指的什么，神情些许无奈，最后笑着应了句：“好，等你。”

    “周五见。”“周五见。”

    说完最后一句的言着缩回车内，梁照等了一会才启动车辆，留足他俩用视线分别的时间，堪称贴心。

    言着往前抱住头枕，语气里有调侃的意味在：“你新买的车？”

    梁照眼盯后视镜，眉梢一挑：“记性不错。”

    言着四处看看，重新倚回后座，嗯哼两声。

    -

    程节凝着汽车的尾影，心下些微怅然，但面上依然是那副清淡的模样。

    他又望向现在已无踪影的长街，笑了笑，转身朝小区里走。

    往后的一周别无什么不同，除了他周五放学的时候换了个等待的地点。

    他们班今日放学放得早，足足提前了十分钟。他暗暗按捺恍若震耳的心跳声，在中午时分提前收拾好行李，晚间绷住嘴角穿过熙攘的人群。

    从走廊一步步挪到靠近六班教室的楼梯，他像只追尾的鱼，在原地绕着不规则的圈，偶尔会往楼梯走几步，再默然地退下来，视线盯着浮了些许灰尘的台阶，他忽然觉得坐在台阶上也不错。

    这时的空气不似湿漉漉的雨天那般潮湿，只透着点傍晚的干燥，单调且沉沉。他有些担心会错过，所以时不时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一番。

    没料到先看见的是许久不见的盛舒。

    盛舒将手里的蛋糕递给他，不紧不慢地出声：“正好，小言给你的，我顺路拿过来。”

    程节道谢着接过，盛舒淡淡地点了点头，侧眸朝教室里望了望，转身离开。

    他提着蛋糕盒等在一边，手上多出来的重量让他雀跃一瞬，他往前探了几步，目光无知无觉地穿进教室越过桌椅看向忙碌的言着。

    她拎着酒红色的礼物袋很快从教室出来，整个人轻灵得像一阵春风。

    但方向错了。

    她从前门出，沿着长走廊径直朝另一边的尽头处去，和他刚好是两个方向。

    薄薄的日落搭在对面实验楼的蓝色墙壁上，连阴影也匀润起来，像是被烘上了一层香甜微苦的焦糖，似乎稍不注意就会随着时间流逝悄摸黯淡。程节又移回视线，斟酌着喊了她一声：“言着。”

    “诶，”她步子一顿，扭头看向身后，稍显惊讶的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你在这等我啊。”

    程节低低嗯了一声：“下课早，我就早早来找你了。”

    “这样啊。”她迈了几大步往他这奔来，一眼看见他左手上的蛋糕，知晓盛舒已经来过，她又瞅瞅他右手上的行李包，两手都未空，她竟有些不知该如何递上礼物袋。

    程节看出她的顾虑，向前摊开右手，两根行李的包带横跨掌心，压得纹路也下陷，边缘泛起薄红。他作势弯了弯手指，示意道：“挂这就可以。”

    言着握住纸袋的两端，轻巧地将它挂在他手上，像变魔法般展开手掌随后收回：“替我向之叶说一句生日快乐。”

    程节笑了笑，声音格外愉悦好听：“一定。”

    言着仔细思索，发现应该没什么漏掉的以及没交代的内容，开口道：“那我走咯，明天见。”

    对面的程节愣了几秒，惊讶中夹杂茫然，那眼神分明在说“怎么这就要走”，他眉梢微垂，轻抿了抿唇，似是欲言又止，缓了片刻揣摩着出声：“等……等等。”

    言着扭头略有疑惑地望他，扑闪的睫毛好像在问他何事。

    程节被看得心下紧张，胸腔里屏了一口气，好半会才笑道：“陪我走一段吧。”

    言着抬眼应了句：“好。”

    她其实也没陪他太长时间，拢共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的那么一小段距离。

    临到车站，程节怕耽误她时间便想别了她独自等待，但言着扬唇笑意盈盈望他，他一时脑子卡壳，到嘴的话又默默咽了回去。

    往来的车辆不绝，灯光不时闪烁变换。在俩人似有若无的眼神交流中，程节败下阵来，但没手掩住嘴角，言着看着他笑得颤颤。

    等的车很快便到，他最后又看了言着几眼，悄然叹了一口气，迈开步子上车。

    言着则在他转过头时朝他挥挥手。程节一下被晃了眼，在车辆启动之中往车后钻，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隔着玻璃定定地偏头注视她。

    回到家已是几十分钟后，程节先将蛋糕和礼物袋放在客厅的餐桌上，再将行李丢回卧室，又找到自己准备的那份，随后着手去布置客厅。

    程之叶今天慢了许久才回家，打开门便看到桌上的一堆礼物，她朝忙碌的程节看过去：“漂亮姐姐给我的？”

    程节哑然失笑：“还有我准备的好吗？”

    程之叶哎呀两句，试图为自己辩解：“不知者不怪嘛。”

    程节好笑地摇摇头，任由她去了。

    很快程父程母也陆续回来，一家人其乐融融。程之叶就着择菜的由头凑到她哥身边，问道：“陆高哥今天不来吗？”

    切菜声停了片刻，程节新换上别的，执刀利落地切好菜，再用刀送菜到盘中：“不来，他被抓去辅导班了，得大补几个月。”他侧眸看她，“怎么了？”

    程之叶愤愤地将手里的菜丢到水池中，溅起一窝小水花：“还能什么事，他去年借我的书还没还，答应生日还我，谁知道人都不见了。”

    程节抹了把手背的水，清洗案板和刀具：“到时候我让他赔你全新的。”

    趁着她哥洗好一样的功夫，程之叶重新捡起池子里散落的菜：“也只能这样了。”

    程节一把接过她手里没洗完的菜，用眼神示意她去厨房外：“这我来，厨房油烟大，你出去等吃饭吧。”

    程之叶笑嘻嘻地哎了一句，决定收回从前说她哥不靠谱的话，仿若提了什么金科玉律，转身就跑。

    不用看程节都知道她现在快乐得不成样子，只是他忽得想起什么，只好喊住她：“你陆高哥送的礼物也在桌上。”

    “那先原谅他了！”程之叶的声音从客厅窜进厨房，引得其余三人一阵发笑。

    晚些时候，一桌的菜备了齐全。

    程母端上最后一道菜后拉住仍在厨房的程节，悄咪咪询问：“你和好朋友还交往着呢？”

    “交往？”程节被哽得呛了一大口空气，咳嗽了好几声才堪堪止住，“什么交往……”

    程母乐呵乐呵笑着点明：“蛋糕不是？我们家可没有买蛋糕的传统，还有那些礼物……”

    他们家确实没有买蛋糕的习惯，因为之叶不喜欢吃，买了几次没人动放着也是浪费，所以往常都是买个大西瓜，上面再插几根五颜六色的吸管当蜡烛。

    礼物也是，也难怪能被一眼看出来。

    程节忆起言着，不可抑制地笑了一下，片刻抿住，破罐破摔般承认：“是，我很喜欢她，真的很喜欢。”

    他的眼神格外认真，程母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我懂我都懂的表情：“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程节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还是别了。”

    晚饭时刻照旧是程节负责点蜡烛，陆高不在，所以他再顺带包揽关灯开灯一条龙。

    忽明忽暗的火焰缀在蜡烛上，程之叶闭眼许愿。

    愿望说出来不灵，也因为任谁都不知道许了什么愿，所以这样的愿望大概格外真心。

    或许早在很久之前的某一刻，已经有了答案。不必祈求天降，也不必盼望归期。

    程节按亮开关的那刹那，他会心地垂眼笑，短暂啪得一声整个世界昼亮。他略微错开视线望向茶几上摆着的言着送的礼物袋。

    他按着小心思特意放在最中间，让人能一下注意到的地方，他仔仔细细地用眼睛描摹几遍，最后敛回目光走回餐桌前坐下。

    满桌的菜热腾腾地散出烟火香气，他夹了就近的一筷子菜，送入口中，几乎绷不住唇角。

    糟糕啊，只要想起她就很开心。

    -

    程之叶昨天玩到半夜，第二天直接睡过头，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吃完饭，游魂状脚步虚浮地晃回卧室拆礼物。

    她看着拆出来的最新款拍立得外带一大包相纸，不由得有些惊讶。

    早起的程节正满屋子打扫卫生，这会轮到程之叶门口的那块地方。

    程之叶将东西拿给程节看，程节用看傻妹妹的眼神看她，抱着鸡毛掸子暗暗提点：“早就暴露了，我的好妹妹。”

    “啊，这怎么会？我隐藏得这么好。”程之叶略有疑惑地反问。

    程节瞥她一眼摇摇头，转身就走，准备先去别处打扫。

    只留程之叶在原地痛苦思考：“……”我演技真这么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