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着站在熟悉的后门口，旁边镶在墙上的告示栏和她为伴，也不算太孤单。

    告示栏里的内容早就更新换代，她刚才趁着空闲看了几眼，也不知是程节不喜欢露面还是其他，有关他的照片都在角落里，不是需要踮脚的太高就是需要俯身的太矮。和她班上的大同小异，她览了一小会便没了兴趣。

    目之所及的陈红栏杆外是常景，不时有人来往。她扭头朝里看，刚刚拜托的那位同学此刻已在程节座位附近。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程节挺拔的后背，她猜测他大概不自觉地抬了抬眉骨，像他往日又惊讶又迷茫的那般，而后她就看见他握着笔顺着同学视线的方向望去。

    最后是她。

    像刻意被放缓的电影镜头，淋上铺陈的时间褶皱，温吞的目光一寸寸描摹殆尽。

    他的眼睛很明显地亮了一瞬，像是被刺啦擦亮的火柴，从微弱的火星到灿灿燃起的火焰，再到湮灭之后空气中漂浮的松香味颗粒，似乎稍微伸手一拍，气味便会如水波绕开。

    言着忽然想到燃雪这两字，视线一错不错地朝他笑了笑。

    很快他的脚步声渐近，停在她面前。

    “找我吗？”他问。

    “嗯，”言着点头，“学妹找我了解童话剧的事，但你知道的，当时我们班被刷了。”

    闻言程节短暂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眉眼微勾又问她：“在这吗？”

    她愣了一下，几秒后嘴角弧度更甚：“当然，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

    此刻的程节像是突然开了窍，摇头道：“我是担心会影响你，我没所谓的。”

    “有所谓，”言着盯着他的眼睛不移，格外真诚地反驳他，“被你们老班看到，估计会揍我一顿。”

    程节笑得更开：“别怕，真到那时候我护着你。”

    “到时候我俩一起被揍，”她半开玩笑地转移话题，“嗯，问题不多，让我先想想问哪个……”

    在那几分钟里，她问，程节细细地说来与她听，她再就着尚不明晰的内容询问几番。

    临到要走时他依然有些不舍，但面上不显，只低低地问她：“这就要走了吗？”

    言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糖果，放在他手心里，哄他：“下次再来找你玩吧，你等下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程节收紧手指，将糖稳稳握住，抬眼应了句好。

    -

    言着找了个合适的时间向学妹传达了租借教室的注意事项，学妹又往她手里塞了两瓶果汁以表达谢意。

    “小言学姐要去看我们班的排练吗？”学妹突然问她，“给我们提提意见。”

    言着思索片刻：“当观众可以，但提意见还是算了，我比较喜欢围观。”

    学妹一合计觉得也行，热络地邀请她提前观赏，以弥补高三不能参加童话剧活动的遗憾，言着想着周五闲来也无事，俩人一拍即合。

    回到教室的她拧开果汁嘬了几口，酸得她牙齿打颤，果断决定将另一瓶送给程节，以报答他的倾囊相授。

    程节看到果汁时眼睛一亮，看到便签时更亮，但尝过之后他觉得高兴得还是有点早。

    周五那天，言着按着学妹给的纸条来到一间空的美术教室前。

    多媒体教室的档期实在约不到，于是他们只能被迫换了地点。好在美术教室虽然设备不到位，但胜在位置在五楼，平时鲜有人往来，而且有窗帘可以避光，隔音也不赖。

    只是这空气里漫着尘封已久的气味，亟待通风。她帮着学妹打开左右的窗户，想了想还是没有拉开紧闭的蓝色窗帘。

    傍晚的风将窗帘吹得骤然飘荡起来，像恶龙胡乱绑在脖子上的披风，脚下踏着坚如铁的顽石，但偏偏姿态又是昂首迎风，潦草之中带着点矜傲。

    她随便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仔细听着前边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流，有实在偏离的地方才会出言，等到后面正式排练起来她略微有些分神，毕竟他们每个人都有奇思妙想，也不太需要身为摆件的她。

    要说她们班当时被刷，现在想来还是有充分的理由，眼前的学弟学妹们果真用心。

    少年人的生命力在重复繁杂的语言和动作中展现，像四季不熄的常青树，又如攀上屋檐的爬山虎，总之你一看见就觉得非他们不可。

    眼见有人被无意的窗帘接连打了几下，言着起身一手撩起窗帘，一面从斜侧钻到两者间的缝隙，扒着窗台朝外看了两眼，紧接着抬手关起窗户，重回室内。

    现在只留了左侧那一排，即便有风也难以流通，她坐在原先的位置上略一侧目便能看见楼外层叠的不知名的树。

    头顶的白炽灯在歇业，斜落的夕阳投下半绺暖黄的光，将教室切割成明暗不一的两端，她恰好坐在能被余晖拢着的那部分里。

    大概是思绪飞得太远，她不可避免地又想起程节，下一秒教室的门被哗得一下推开。

    程节似乎也没想到里面坐了不少人，在他开门的那瞬间齐刷刷朝他这看过来。

    惊讶、疑惑、茫然，还有的依旧沉浸在排练的世界里。

    他一下没反应过来，愣愣地保持推门的姿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视线茫然地一扫便看见坐在后方的言着。

    而她也正正好地望向他。

    程节快速眨了两下眼，定定地和她对视，说出口的话却是对着其他人：“抱歉，你们继续，我来拿一样的东西，马上就走。”

    学弟学妹们看起来大概也认识程节，有几个跟他打了招呼。

    程节微笑着一一回应，话毕他走到讲台处蹲身，随后拔掉机箱上的U盘，再穿过杂乱排列的桌椅绕到教室后边寻找什么。

    言着很轻地笑了一下，背倚在后桌上，仰头企图倒着看他。

    世界在眼里颠转，上是下，左是右，唯独程节是程节。

    他悄然地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托住她后仰的脑袋，温热的掌心无意触到后颈的一小块肌肤，陌生的温度让他下意识瑟缩，言着跟着动了一下，他即刻稳稳托住。

    如华贵丝绸的黑发搭在手指、手心、手腕，他静静地待在原地，目光从她偶然垂落的几绺再到她根根分明的睫毛。

    看到她笑，他忽然有些不舍。就这么持续了不到半分钟，他才开口：“我要走了。”

    “东西找到了？”言着直起身，转了半圈正对他，问道。

    程节将U盘和一串钥匙展示给她看：“本来就没什么，也不着急，只是我担心忘了。虽然确实忘了，所以无奈返工，折返来找。”

    言着点头，他内敛地笑笑继续说道：“在监督他们排练？”

    她眉眼上挑似乎是有些惊讶，随后摇头：“哪能。”

    程节扬了扬唇角，又重复了遍“我要走了”，即便心里情绪翻卷仍然按捺住，只等话罢作势要离开。

    转身带起的风撩起翘着的碎发，手里的钥匙串清脆碰撞，他想往前走但衣角被不属于他的外力忽得拉住。

    他觉得自己挺像小鸡仔，被按住脖颈倏得提溜在半空，两只纤弱的鸡爪胡乱地扑棱。

    他转头看向力道的来源，斜侧的言着勾住他外套的一角，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着急吗？”

    程节诚恳地摇头，答道：“不着急，乔老师早就已经下班了，我周日再给他。”

    “那……等我下呗，”她轻声问他，“陪我看会儿？到点了我准时送你去车站。”

    程节有些迟疑，掀起眼皮朝讲台看：“行吗？”

    “怎么不行，”她冲他招招手，程节附耳听，“你缩小点存在感，不就行了？”

    她停顿片刻，眼睛看向前方排练的人意有所指：“而且，刚才他们疯狂暗示我，要我留下你。”她笑道，“就当充场了。”

    虽然程节心里觉得他这么大的人，即便再缩成一团存在感也蛮明显，但还是听话地搬了把椅子坐到言着身边，认真地听了半小时。

    教室前的排练依然不断，他抬眼笑着问了问：“你也是来充场的吗？”

    “差不多，反正没我什么事，”言着笑眯眯地回他，“我就一观众，陪他们练胆量而已。”

    程节也很坦然：“我现在也是。”

    排练又持续了二十几分钟，眼见快要散场，他拽了拽言着敞开的外套衣角，言着回看他，他刻意压低声音：“要结束了。”

    言着偏头嗯了一声：“你先走，我等下去找你。”

    “好。”程节没什么意见，只简短地答应了一字便起身离开，在关门时特意朝后望了几眼，见没什么人关注他，他才放心地阖上门等在后门口。

    言着侧眸，那笑意都快从眼角满溢出来，她向学妹辞行：“小学妹，我先走啦，下次再见。”

    学妹很大幅度地挥挥手，高声道：“好嘞，我们也快结束了，小言学姐拜拜！”

    言着飞快地溜到门口打开门，跃动的发梢在空中弧度弯弯，她动作利落地关好门，和程节一起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

    俩人先去教室拿了程节的行李，再陪着他锁好门，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转眼已至楼梯口。

    走在通向校门的那条路上，言着抬手扫了眼腕表，随后拉着程节的胳膊就往前冲：“快快快，一下没注意，已经过了几分钟，再晚我怕赶不上。”

    程节朝上提了提行李包，手指在包带上收紧，另一只胳膊被言着拽着向前，堪称顺从。

    正逢下班这忙碌的时间点，车流如织，一时竟不能前进一步，他俩停在人行道上等候。

    等稍稍空了些许，程节瞥见熟悉的公交车编号下意识朝前，被隐隐的力道骤然拉回，突兀地撞在斜侧言着的肩上，也眼睁睁看着他等的那辆车从眼前开走。

    言着嘶了一声，紧接着无奈的声音在程节耳边响起：“看路。”

    随后便是眼前唰得一下窜过的车影。

    言着拽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回来。要是没拉住他，那估计现在他肯定要和地面来个不菲的接触。

    程节眉眼往下耷拉，有些许后知后觉：“车没了。”

    “怪我，”言着趁着车流断开一瞬，拉着程节跑到公交车站，“我打个车送你回去。”

    没等他有所回应，一辆黑色的汽车便停在了他俩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