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

    亲眷们离去后,内室又只有徐露凝与春怜、夏惜三人。徐露凝问了两个大丫鬟几句,与她心中所想,大差不差。

    本朝皇室,复姓宗政。

    数百年前,太祖自洛河与稷水之间发迹,后以洛河向北的兖州为大本营。统一中原后,太祖定国号为“兖”,遂称兖朝。

    太祖又定庙号为“稷”,故称稷太祖。兖州则更名为云京,为兖朝之国都。

    时逢门阀豪族崛起之时,各大世族雄踞一方。稷太祖一统之举,不可谓不伟力也。也因此,自兖朝建立起,皇家与世家就陷入不断的争权夺利之中。

    又过了几朝几代,宗政皇室终于以微弱的胜势,夺得兵权,使得剩余的世族臣服于皇权的统治。

    后来,又有崇献帝与绥武帝兄弟阋墙——篡权夺位之事的发生,使得世族之间的位置一变再变。

    而洛河一带,乃徐氏世族所居。

    徐氏世族,曾在崇献帝时期,煊赫一时,又因崇献帝的倒台而倾颓。徐家家主徐默徐太傅,辞官归隐,携大部分族人,重归洛河,方得一寸喘息之地。

    但徐露凝的父亲和祖母被云京的繁华迷了眼,不愿意回去,他们固执地守着徐氏一族在云京的宅院。

    “春怜。”徐露凝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内的自己,“十九岁时,我为何会回来长居于此,且不嫁人呢?”

    春怜正立在徐露凝的身后,拿着木梳,为她通发。听闻此言,她停了篦发的动作,低头走到徐露凝的面前。

    她屈膝请罪:“姑娘恕罪,婢子不知。婢子与夏惜,是在五年前,姑娘孤身一人回来后,才到南院服侍姑娘的。姑娘很少提及云京之事,因此我与夏惜,也只是知晓皮毛。”

    “原来是这样,你起来吧。”徐露凝心中微微失落,她抚着一缕长发,又随意问着,“对了,既提起我师父,为何不是他来,而偏是我去呢?”

    正将衣衫收纳至衣箱的夏惜“噗嗤”一声,笑道:“我的姑娘,这是因为,您的外祖父苏老太公将要过六十大寿了。前些日子,您就说,该回去了。而且,涯岸神医也借住在谨国公府。”

    竟是如此。

    徐露凝又多问几句,却从中得知,自己的母亲苏微雪,现任谨国公的妹妹,早就因为难产离世。而父亲,娶了新妻,纳了美妾,有了新的子嗣。

    徐露凝感到伤怀,为早逝的母亲,也为失忆的自己——无论如何想念,在徐露凝现存的记忆里,就是没有母亲苏氏的身影。

    记忆会消失,但,情感却会留存。心口处传来的细密疼痛,像是在默默告诉着徐露凝,她是母亲牵挂的珍宝,母亲永远不曾离开。

    翌日清晨,徐府门前。

    临别在即,该告别的亲眷,徐露凝都在昨日拜别过了。现在来送行的,只有管着徐府内院的掌家人,徐大夫人陈氏。

    婆母不慈不贤,又远在云京,陈氏只好挑起一府之庶务。徐露凝虽是她的侄女,却也是她看着长大的,与亲女无异。

    此刻,她正握着徐露凝的手,语重心长地嘱咐着:“你生了病,有些事不记得了,到了云京,要处处留意,问清楚才是。你体弱,莫贪凉饮,也莫着凉。还有,你万不可耽搁,要速速去你外祖家,找你师父治病。”

    “大伯母,我省得。”徐露凝心中感动,她反握住陈氏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细语地安慰着。

    “你二伯母本也要来的,只是三郎家的淳哥儿昨夜起了高热,你二伯母忙得团团转,是以才没来。”陈氏又絮絮叨叨地说着,“对了——”

    陈氏一抬手,丫鬟拿着三个沉香印花黑木盒上前,陈氏解释:“这是要带给你姐姐们的,纹着菡萏和芙蓉花样的,是给你大姐姐和二姐姐的。剩下那个,是给你三姐姐的。”

    徐露凝道一声“是”,就让夏惜接过三个木盒。

    醒来后,她已将家中关系理得分明:徐家家风正,大伯二伯洁身自好,都只有一位妻子,大房二房也没有庶子庶女。堂兄弟几个,也是如此。

    唯独她的父亲……也罢,子不论父过。

    大房与二房还有三位姑娘,分别是大房的大姑娘徐露萏、二姑娘徐露蓉,和二房的三姑娘徐露珠,均已出嫁多年。

    徐露凝明白,伯母们定是忧思女儿们是否过得好。这也难免,多年前的徐家巨变,令血缘相离,母女难聚。

    陈氏为徐露凝合上帷帽两侧的轻纱,她压下不舍,用慈爱的声音说:“天儿冷,别在风口着了凉。时辰差不多了,快上路罢,免得耽误了行程。”

    徐露凝点头,踩着小凳,在春怜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沿。她转头,最后望了一眼徐府与站在门口的大伯母。

    很快,她收回目光,钻进马车,门帘把一切隔绝在外。车夫将鞭子一甩,车轮缓缓滚动,驶向更广阔的天地。

    马车内。

    空间很大,处处铺满了软垫,脱了鞋,踩着舒适极了。主卧榻横着放置,左侧有一个三奁屉的小柜箱,上面摆着些精致瓜果。右侧,是个放书的小桌案,能写字、读书。

    春怜与夏惜坐在两侧:春怜在绣驱赶蚊虫的香囊,夏惜在扇着矮藤桌上摆的小香炉。很快,马车内笼罩着一股淡淡的梨花香。

    徐露凝斜躺在榻上,随意拿起一本书。未免离愁涌上来,她迫使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其他的地方。

    “对了。”徐露凝抚着书的扉页,问,“除了装物的马车,为何还有好几驾载人的马车?约莫有一二十人,这是何故,为何要带这么多人?”

    “姑娘。”春怜收了针,笑眯眯地答,“您忘了,这是您训出来的随身护卫们。回来的五年间,您每次出行都会带上,这次也不例外,共有十名卫兵与十名女兵。”

    “哦?”徐露凝惊讶地坐正身体,她不自觉将书放下,感叹着,“原来回溯自己,就跟重新认识自己似的。”

    夏惜也吃吃地笑起来:“姑娘现在看起来,与寻常女儿家无异。素日里,姑娘不爱红妆,我们难得见姑娘这样的情状呢!”

    “贫嘴。”

    徐露凝笑骂,主仆气氛正洽时,徐露凝胸腔突然传来一阵剧痛,这令她猛烈地咳嗽起来。等剧痛过去,好不容易喘上气的徐露凝知道,适才是蛊毒发作了。

    对了,方才慌乱间,桌案上有什么硌着了她。徐露凝看去,发现是一个小小的黑匣,还被锁住了。

    她拿起黑匣,嗓子还有些不适,她咳了咳,有些虚弱地问两个大丫鬟:“这是什么?”

    谁知,她们都摇了摇头。夏惜倒茶,春怜接过茶盏,小心地放到徐露凝的案桌上,刚刚委实吓着了她们。

    随后,春怜说:“这是姑娘五年前带回的东西,姑娘给配了锁,每每都随身带着,却并不打开——姑娘,要锁吗?”

    徐露凝摇了摇头:“罢了,还是放着吧。”语罢,她将黑匣放回案桌上,此时的她并没有注意到,黑匣的表面,刻有若隐若无的龙纹。

    -

    两日后,京郊,骊山镇。

    徐露凝一行日夜兼程,总算快到云京。只是途径骊山镇时,大雨倾盆,车道泥泞,不便赶路,是以,他们歇在了附近的客栈。

    除徐露凝以外的其他人,全部是土生土长的洛河府人士。他们只知如何去云京,却不知云京之内,到底是何模样。

    徐露凝思来想去,还是命夏惜给隔壁的驿站送信。信将寄到永宁坊的徐府,并告知他们,马车明日晚间到,让他们派人等在护城河。

    兖朝交通便捷,官道四通八达。在邮信寄物方面,更是远超于前朝。基本每过五里,都有一处驿站。

    送信方式也多样化,可以是随马车慢送,可以是快马急送,也可以是飞鸽传书。本朝设有御鸟监,即培训信鸽,将信鸽纳入统一管理,服务于各处驿站。

    夏惜带着两位女兵去送信时,徐露凝戴着帷帽,与其他人在客栈的大堂等待。大堂内坐满了人,有走南闯北的商人,有路过避雨的行人,也有进京赶考的书生。

    在徐露凝的斜前方,也就是大堂最北的位置,坐着一位说书人。他是暂住在这家客栈的客人,方才听到楼下的喧哗声,意识到赚钱的机会来了,于是趁机溜了下来。

    说书人敲了敲木板,见人被吸引得差不多了,他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谈:“……话说如今的圣上,那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当今圣上?

    徐露凝斟茶的动作一顿,她抬头,轻轻瞥了眼前方的说书人。被这么多人围着,说书人已是飘飘然不知是谁了。

    徐露凝轻哼:原是天子之事,难怪人群如此沸腾。这说书人的胆子真够大,竟敢妄议天子。若是被官兵发现,他这条小命,就悬了。可见,他是个要钱不要命的。

    隔着人流,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传进了徐露凝的耳中。

    “圣上乃先帝第七子,又是嫡子。先帝素爱重,早早将江山交托,学得尽是帝王之术。先帝病逝后,云京曾动乱一时……幸而,圣上运筹帷幄,加之亲部得力,云京之乱才平定。”

    “圣上即位后,废除以往弱政,注重刑法,绝不姑息奸佞。他还将权柄上移,建立云京七卫,打压世族,尤其是他的母族外戚,赵郡李氏。”

    ……

    听后,徐露凝心中泛起涟漪,她这样评价着启元帝:一位励精图治、推行严刑峻法、压制母族的铁腕君王。

    夏惜回来时,人潮已散去。徐露凝放下茶盏,要回自己的卧房。此时的她还不知道,她即将从旁观者,变成当局者。

    -

    半日后,仍是甘露殿。

    准陵忐忑地将信递给喜怒无常的君王,倘若细看,就会发现,信的地址赫然还是京城徐府。帝王接过信,阅览后,道:“送还徐府——对了,徐家那小子,明晚可是不当值了?”

    准陵心里门儿清,圣上说的是徐主子的庶弟,现任正八品亲勋翊卫羽林参军的徐露白。若他明晚不当值,定会被派去顺路接他的姐姐。

    因此,准陵答:“正是呢。”

    “那就将这事办好。”帝王闭着眼,用手撑着额头,指尖轻按太阳穴,“拦住徐露白以及徐家的其他人,不要去接她。”

    准陵了然,他行礼告退:“臣遵旨。”

    殿内重归寂静。

    年轻的天子再次走向南面,他拿起御桌上的毛笔,在宣纸上写出古时吴越王赠王妃的名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①

    末尾处,他留下了时人不敢唤出声的帝王之名:宗政危楼。

    ——为何,要拦徐家人呢?

    ——因为,天子将亲迎你。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