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翌日。

    雨停后,徐露凝等人离开骊山镇。傍晚,他们通过盘查,从北城门进入云京。一进城内,就是护城河,他们等在此处。

    河岸两旁是闹市,人群熙熙攘攘,百姓来往不绝,商贩们卖力的叫卖声震天动地。这样繁华的地方,不愧为兖朝国都。

    未免被人潮冲散,徐露凝等人没有下马车。车夫们会时刻注意路过的行人,等到徐府来人,他们就会跟着,将马车驶向永宁坊徐府。

    然而,徐露凝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商铺酒肆已经打烊,街道更是零零散散,没有几个人。唯有路上悬挂着的纸糊灯笼与护城河里明亮的莲花灯,昭示着已经逝去的热烈和已经到来的冷清寂寞。

    而徐府之人,久等不至。

    如此情形,徐露凝不得不疑心:是不是有人与她不对盘,所以进京第一日,便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徐露凝决定再等等,若是等不到,便找人问路。

    车里有些闷,她下了马车,走到护城河边。站了一会,她有些累。她坐在了河边,凝视着护城河里顺水而流的莲花灯。

    莲花灯上写满了字,皆是祈愿与祝福。她细细地看着,如此打发时间,倒也不算乏味。

    与此同时,北城门,城楼。

    正八品的参军诸则康刚训完底下的官兵上来,就见到一个意外的身影,他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问道:“嚯,你怎么还在这,你不是应该下值了吗?”

    “本应当如此。”在他对面的徐露白拧眉,“不知为何,我还没走下城楼,就被上峰叫了回来,他让我接着站岗——只是,我今日有要事在身。”

    “你,可真倒霉。”诸则康偷笑,“对了,什么要事?”

    徐露白叹气:“我长姐回来了,父亲派我去接。只是现在,如何去接长姐?只能等到深夜了,还望长姐不要怪我才是。”

    “长姐?”诸则康瞪大了眼,神秘兮兮地说,“……可是那位行事果断的徐长史?我听兄长提过她,天呐,她竟回来了。”

    -

    护城河边。

    卫兵与女兵们下来了五分之一,他们守护在马车周围,防止有贼人靠近。春怜与夏惜本是要下来的,却被徐露凝阻止了。

    徐露凝想静静待会儿。

    初至云京,那些纷纷扰扰的思绪再次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很陌生,这样的自己,就像无所依托的空中楼阁,随时会倾倒。

    在云京,她将寻找自己的过去,或者说,她将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自己曾经的成长。

    徐露凝一时看莲花灯看出了神,深夜微凉的风吹来,就像倒了一盆水在她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徐露凝感到了冷,自她中蛊以来,她的身体就大不如前。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身体将越来越虚弱。

    她的手脚有些发麻,再不回到马车里,她肯定会着凉。徐露凝打算站起时,身后忽传来阵阵脚步声。

    她蓦然回首。

    黑暗处,走出一位二十几岁的云锦白袍男子。他的身后,跟着两名侍从,一个约三十,一个约二十,均仪表堂堂,面容白皙,不似家仆。

    男人停在一步之外,他身量颀长,风光霁月,尊贵无双,看似好相与,却带着一身冰寒,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祇。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向徐露凝伸出了手。他微微一笑,仿佛冰消雪融,他温声问:“你……可是迷路了?”

    鬼使神差的,徐露凝竟将自己纤细修长的手,递到了他宽厚温暖的掌心里。明明他们素昧平生,明明记忆中从未出现过他。

    借着男人的力道,徐露凝站了起来。她稳住身形,察觉出不妥,立刻抽回了手,并说道:“公子,失礼了。”

    “是我失礼。”宗政危楼留恋地捻了捻指腹,面上露出过意不去的神情,他退后一步,郑重赔不是,“是我一时不察,唐突了姑娘。”

    “无碍,无碍。”

    只是些许小事,徐露凝能够理解。

    忘却自己初见他时异样的举动,徐露凝不得不承认,这位公子温文尔雅,进退有度,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极好。

    “姑娘可是在等人?”

    宗政危楼谨慎地抛出疑问。

    “差不多。”

    徐露凝含笑点头,又冷不防打了个喷嚏。果然,她这身体没用极了,才吹了一会儿的风,就着凉了。

    她正有些哆嗦呢,身上忽然一暖。她抬头,原来是这位公子从侍从的手中接过了一件深金色缂丝披风。月色清寒,他为她罩上披风。

    “瞧着姑娘体弱,这披风暂且给姑娘披上罢。”宗政危楼扮演着一个陌生人,他收回手,道,“这披风是新买的,我还未曾穿过,姑娘莫推辞了。”

    徐露凝解披风的动作一顿,索性不再忸怩,将披风系好后,她问:“多谢公子了,只是到时候,如何还披风呢?”

    宗政危楼莞尔:“边巽坊,京郊别苑。我每隔两天都会去,明天就在那。若姑娘想要还披风,可以到那里去。”

    “好。”

    徐露凝弯了弯眼。

    “对了,适才,姑娘可是在看莲花灯?”宗政危楼状似不经意地说,“这放莲花灯乃是云京的习俗,每到夜晚,莲花灯流光溢彩,甚是好看。”

    “的确,我若得空,也要来这放花灯。”徐露凝附和,想到什么,她又问道,“听口吻,公子是云京人士?”

    “正是。”宗政危楼颔首,徐徐善诱,“我对云京,了如指掌。”

    徐露凝沉思一瞬,问:“那,公子认得永宁坊徐府吗?”

    “自然认得。”宗政危楼负手而立,他转了转玉扳指,道,“永宁坊是达官贵人们住的地方,徐府则是太常少卿徐大人的居所。”

    “如此,就有劳公子带我们去永宁坊徐府了。”徐露凝微微屈膝,朝宗政危楼行了半礼,以示感谢。

    宗政危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发顶:上一次她这样规矩正经地冲他行礼,大约还是她十六岁成为晋阳王府的长史之时。

    准陵识趣,赶紧牵来拴在一旁的御马。这御马乃是汗血宝马,是极其名贵的品种。它有灵性,因为全身雪白,唯有四蹄是黑色,所以被徐露凝取名“乌蹄”,跟随君王多年。

    但此时的徐露凝,不记得了。

    宗政危楼骑马跟在马车边,带着徐露凝回到她阔别已久的家。马车内,面对两个大丫鬟的担忧,徐露凝道:“他们人少,咱们人多,便是骗子,又有什么好怕的?再说……”

    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如此清风朗月之人,绝不会是恶人。

    永宁坊。

    快到徐府时,宗政危楼勒了马,停止前进。未免被人认出,他还是离远些好。他敲了敲马车壁,道:“徐姑娘,前面就是徐府了,我们先走了。”

    徐露凝闻言,打开窗户,挑开竹帘。她对宗政危楼嫣然一笑,贝齿轻启:“多谢公子相送,公子回去时,也请当心。”

    竹帘被合上,马车又缓缓启程。宗政危楼停在原地,兀自笑了,他道:“准陵,你看她,忘了些东西,倒变得快乐安逸了。”

    准陵一声不敢吭,准询也深深埋着头。

    好在天子没有为难他们,也没有多停留。皇宫宵禁的时辰快到了,他要快马赶回去,省得误了明日早朝。

    徐府门口。

    几驾马车停着,春怜率先从第一驾马车下来。她与夏惜一上一下,搀扶着徐露凝下马车。

    徐露凝方才站定,还未叫人去叩门,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循声看去,是一个穿着甲胄的青年。

    那青年驾马而来,徐露凝正要避开,却见他勒马下来。

    随后,他单脚跪地,两手作揖,气喘吁吁道:“长姐恕罪,我本受父亲嘱托,要去护城河亲迎长姐。却不想离去时,上峰命我今夜值守,是以误了去接长姐的时辰。”

    徐露凝被这少年的阵仗吓了一跳,这少年看着鲁莽直率得很,先是纵马而来,再是跪地请罪,动作行云流水,徐露凝都没来得及阻拦。

    她仔细端详青年,缓了阵,这才试探道:“你是……露白?”

    “正是。”

    青年朗声道。

    见长姐认得自己,他抬起头,有些激动,坚毅黝黑的面庞也生出一份不合时宜的、好似雏鹰般依赖的神情。

    徐露凝暗自舒了口气:她早知自己不认人,故而在洛河就已经询问了两个大丫鬟,云京徐府都有谁。

    还好,没有认错,这确实是她的大弟,现任正八品亲勋翊卫羽林参军的徐露白。

    徐露凝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大门“嘎吱”一声,接着,从里走出一位穿深绿色直裰的中年人,他看向徐露凝,殷切唤道:“露凝……”

    从与叔伯相似的面容中,徐露凝判断出,他就是她的父亲,现任正四品太常少卿的徐家老三,徐守礼。

    见到父亲,徐露凝立即屈膝行礼,只是不知为何,“父亲”二字却如封在喉中似的,始终也叫不出。

    好在徐守礼没有在意,他正催促着家丁将徐露凝的行装搬进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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