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

    “这蛊,可是会伤你性命的。你确定要自己种下这蛊,而不是把你的随从们当作人质与药奴,留在这南疆的神农遗源中吗?”

    恍惚间,一道刺耳的女声,质问着徐露凝。

    “我确定。”徐露凝听见自己轻笑了一声,“我相信,哪怕失我一人的记忆,他们也能完完整整地将我送至云京。而我师父,一定会解开这‘朝生暮死’之蛊。”

    “当然,他也一定会快马加鞭地赶来这里,见过神农遗源的主人,雪主娘娘您的。对了——”徐露凝缓缓行礼,“——还未曾见过师伯呢,请吧。”

    -

    启元五年,春,洛河府境内。

    徐府,正堂。

    室内正中央的地面铺有金丝蜀锦方地毯,其上放置有一座青铜雕花熏香大炉,里面燃着清幽沁人的龙涎香。

    时人信奉儒家与道家,洛河徐氏亦如此。正堂往里走,挂着一幅《太上老君牵牛寻鹤图》,足足占据了一整面墙。

    屋内桌椅多以沉香木制作而成,古朴典雅,棱角分明。四个角落近人高之处,镶嵌有凹陷的暗槽。由镂空屏风灯笼笼罩的烛台,悬空至于其上。

    这即是洛河徐氏——哪怕地位不再显耀,哪怕门庭冷落,在衣食住行上,仍保留着世家大族的底蕴。

    徐家如今的家主,曾经的太傅,徐默徐不言,坐在上首左侧的位置上。他的右边本应属于徐家主母李氏,如今却空空荡荡。

    在徐默的下首,左侧坐着的是他与李氏的长子,徐家大爷,如今洛河府的实际掌权人,从三品洛河府尹,徐守忠。

    而右侧,坐着他与李氏的次子和四子。分别是徐家二爷,皇商徐守孝。以及信道信佛的徐家四爷徐守义,又称无涯居士,擅诗文典籍,也擅医术。

    正堂的气氛很是肃穆,除了这父子四人,再无旁人,连仆人也通通被请了出去。

    沉默几息后,徐默捋了捋灰白的胡须,颓然地叹了叹气。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后,老迈却锐利的目光转向徐四爷,他问道:“老四,四丫头的病,可有眉目了?”

    听到父亲的问话,徐四爷立刻收起玩世不恭。他端正坐好,沉声答:“已知大概,不过,还需等露凝醒来,才能决断。”

    你道这四人为何困扰?

    原来,徐家三爷的长女,徐府四姑娘徐露凝,七日前在南疆的神农遗源中昏迷,至今未醒。这令她的祖父叔伯,皆忧心不已。

    门外,徐府的护卫统领,明悟与明空,一对双胞胎兄弟,正冷着脸,一左一右地站着,持剑守卫正堂。

    这时,由远及近,传来节奏不一的脚步声。

    “什么人,竟敢擅入正堂!”

    明空急躁,不等看清来人,就一边高喝,一边拔出长剑。幸而明悟沉稳,观察仔细。他硬是收了明空的剑,这才避免了一场纠纷。

    他扯了扯明空,悄声道:“你怎么如此性急?就算你与她不熟,你也看看她发间的绿荷点珠发钗,以及她穿的素纱衣——她分明是四姑娘的贴身侍女,夏惜。”

    明悟说得不错,来人确是夏惜。夏惜不过二十岁,被明空给吓得不轻。若非她有要事,她定要与明空纠缠一番。

    夏惜只来得及狠狠瞪了明空一眼,随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明悟说:“快,快去告诉家主,四姑娘终于醒了,只是……”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因此,还未等夏惜说完,明悟就急着入内禀告了。夏惜微张着嘴,她的手按着侧腰,累得连阻止的话都说不出口。

    -

    徐府南院,明镜台。

    徐府共有五处院落,分别位于正中和东、西、南、北面。家主住在正院,其余的按照长幼之序居住。

    徐露凝之父徐守礼,排行老三,应住南院。他在京为官,以侍奉母亲为由,多年不归家,与妻妾儿女住在云京。

    徐露凝本该随父定居,只是她年幼时体弱多病,脉若游丝,眼看着活不久。万般无奈下,她被送回了洛河老家,由徐四爷接管。

    徐四爷曾云游各地,拜过师门。面对侄女胎里带来的棘手病症,他找来云游时认识的好友,同时也是他的师兄,南疆神医涯岸。

    靠着南疆的珍稀药材,耗费整整十年,徐露凝才完全康复,且体质强于普通人。为此大恩,徐露凝拜涯岸为师,并从他那习得武术。

    病愈不久,她随师父一同返回云京。之后,她于十九岁时,重回洛河。

    从出生不久到十岁,徐露凝都住在南院。她与落拓不羁、豁达洒脱的四叔分外亲近,这“明镜台”也是徐四爷给她题的,取自前朝《菩提偈》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之意。

    正房,内室。

    徐露凝睁眼醒来,只觉头痛欲裂。她还未意识到身处何地,就下意识按住太阳穴。涔涔的冷汗,几乎要沾满她的额头。

    “姑娘,您醒了?”

    一道声音乍然响起,满是挡不住的欣喜。

    徐露凝偏头看去,是个二十左右的女子:她穿着浅绿印花春衫,外面罩着件素纱衣,发间簪着一支红莲攒珠发钗,正站在面盆架前,小心地拧着湿的巾怕。

    在这女子的对面,还有个与她差不多打扮、穿着杏衫且年岁相仿的女子:她坐在矮脚凳上,手持一把棕竹团扇,专心致志地扇着香炉内的熏香。

    徐露凝的心像被揉在一处,谜团一个又一个地往外冒。她认出这是她的内室,也判断出这二人应是侍女。然而,她却认不出,这二人是谁。

    这如何可能?

    徐露凝蹙眉,用手撑着身体,缓缓坐起。她倚靠在床头,吃力地喘了一口气。心口窝处“突突”的异痛,以及被汗染湿的里衣,令她察觉到不对。

    她怎么……如此虚弱?

    穿绿衫的侍女拿着早已备着的湿巾帕,踱步至床边,细细擦拭着徐露凝额头的汗珠。早春微寒,她又拾起床边小桌上,叠得整齐的外衣,给徐露凝披上。

    徐露凝拢了拢外衣,闻着萦绕在鼻尖的淡淡零陵香,她抬头,将眸光置于一处,迟疑问道:“你……是谁?”

    侍女拭汗的动作一顿,她惊惧低头,病容憔悴的徐露凝倒映在她的眸中。任心中如何惊涛骇浪,她面上强笑:“婢子春怜,是您的一等大丫鬟。”

    “那是夏惜,也是您的大丫鬟。”春怜转身,伸手指向呆坐着不动的夏惜,背对徐露凝时,她才露出心中的惶恐,她交代夏惜,“赶紧去禀报,四姑娘醒了。”

    夏惜放下团扇,不敢有一刻的耽搁。约莫一炷香后,各院的人乌泱泱一片,浩浩荡荡地来到南院。

    其中,有徐露凝的祖父叔伯们,伯母们,也有堂兄弟们,阿嫂弟妹们,还有稍大些的子侄。那些年幼的子侄,不被允许带过来。

    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在隔断内室的屏风前停下。而唯一有资格穿过屏风,来到内室的,只有徐露凝的四叔,医术超群的无涯居士。

    -

    徐露凝伸出纤细分明的右手,穿过双宫丝幔帐,将手腕虚虚放在软垫上。她感觉到有手指搭在罗帕之上,却迟迟没有等到声音。

    她不禁询问:“怎么了,四叔?”

    可仍是一片寂静。

    于是,徐露凝用指尖,轻轻挑起了幔帐。她见到不远处的翡翠琉璃屏风后,有许多焦急等待的身影。她也见到床榻前,正襟危坐的徐四爷。

    只是……

    “四叔。”徐露凝的声音因缺水而有些哑,她困惑地发声,“您怎的看起来,比我记忆中的,要更老些?您的鬓发,已经灰白了。”

    “是么?时如白驹,人生在世,哪有不老的。”徐四爷摇头,想云淡风轻,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他虽在笑,眼底流露的却是哀伤。

    他注视着徐露凝:“四丫头,没成想,竟如我料得一样。你病了,你中了一种名叫‘朝生暮死’的蛊毒。你失去了十五年的记忆与康健的身体,还将在九十日内毙命。”

    “还剩,八十三天了。”徐四爷深深皱眉,“但是,不幸中的万幸,你的师父,应有解蛊之法。所以,你要去你阔别已久的云京,寻找活命之机。”

    “我这就修书两封,一封给你父亲,另一封,给你师父。你也得收拾收拾,日夜兼程,快快赶回云京才行。”

    “朝生暮死”的蛊毒吗?

    徐露凝心中错愕,她终于明白,为何觉得处处不对了。原来,她已二十四岁。可她的记忆,只有十岁之前的。而那之后的,是一片空白。

    她轻咳了咳,颔首回应道:“是,四叔。”

    -

    云京,皇宫,太极宫,甘露殿。

    甘露殿乃今上读书、练字、处理政事之所,因启元帝喜静,太极宫只有内侍和带刀侍卫,连两位大宫女都不曾来到。

    殿外,由内侍少丞准询守着。春日犯困,准询倚着墙,昏昏欲睡。当他快要睡着时,头却被人狠狠敲了下。

    准询痛得睡意全无,他立马睁眼,打算瞧瞧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敢打他准小爷。待看清来人,他却熄了火。只因那是他的亲干爹和顶头上司,御前总管兼内侍丞,准陵。

    “我打死你个糊涂东西!”准陵手中捏着两封信,低声叱骂着,“睡睡睡,你不知道因着那位主的飞鸽未至,圣上心中正不痛快呢,你还敢往枪口上撞!”

    “是是是,干爹饶我这一回罢,我再也不敢了。”准询苦着个脸,死命揪住准陵的衣袖,就差哭了。

    “哼,下不为例。”准陵不耐烦地甩开准询,接着变了脸,他站在门槛前,脸皱得跟开花似的,他唤道,“陛下,徐主子的信可算来了,御鸟监与驿站已经截获了。”

    “进。”

    殿内传来一阵清越如玉的声音。

    片刻后,准陵俯身跪在地上,细密的汗珠从他的下巴滑落。伴君多年,他已猜出帝王此时的愠怒。

    徐主子啊徐主子,您到底在信上写了些什么?

    寂静的宫室内,帝王用泛白的指腹,叩击着桌案。许久,他放下信,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冷声说:“老规矩,还给徐家。”

    随即,他起身,径自朝南面走去。

    站定后,他拿起毛笔,在刻有龙纹的宣纸上,行云流水地写了一个“徐”字。他闭眼,继续吩咐:“去,命人收拾京郊别苑。”

    准陵这才如释重负,答:“是。”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