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看了萧钰的信,闻灯半夜竟见他入梦。
梦中景象已是十余年前。
大雨过后的御花园,整个地界都湿漉漉的,她蜷缩在最偏僻的地方,感受自己逐渐消失的呼吸。
活过这一夜,她就会成为真正的暗卫。
她当时的思绪在梦中并不清明,转眼之间,景象变换。同样瘦骨嶙峋的萧钰已经将她背起,一步一步朝生的方向走去。
闻灯游移在外的意识觉得奇怪,她连萧钰的脸都记不得,怎么能辨清梦中的稚子萧钰。
难道这就是做梦的主场优势?
闻灯不着调的想法没有沉浸太久,她在萧钰背着她一起被绊倒摔在地上时,蓦地清醒。
对上一双清明的、担忧的眼。
她才发觉自己在大口喘气,像从噩梦中惊醒。
崔景辞拂拭她的眼,“夫人梦到什么了?”
闻灯紧紧抓着他的前襟,她的心跳剧烈,脑袋却有一瞬的茫然。
而后看到崔景辞指尖的水意。
是从她眼角刮下的泪。
她哭了。
她做了这么久暗卫,怎么会为一个梦掉眼泪?
闻灯郑重其事地要回想她的梦境,那些片段却像化作捉不住的云雨,散在她收紧的心脏里。
她忘记自己做的梦,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哭了。
闻灯摇摇头,抱紧崔景辞,“我不记得了。”
她也好奇,“夫君,我有没有说什么梦话?”
崔景辞轻拍她背安抚,如实道:“没有。”
他们本就相拥而眠,只一直是他抱得更紧些,睡梦中被闻灯紧紧抓住,拼命朝他怀里钻,脖颈感知到了潮意。
一切发生得过于快,她始终很安静。
闻灯无法解密,正要再出声,房外响起一道惊雷。
她这才发现,外面下雨了。
她不再琢磨梦,想起白日的信,趴到崔景辞身上,亲密地搂着他脖颈,“夫君,你怕不怕打雷?”
他摇头的动作还没出来,想起某日大臣在御书房谈事,外头雷声滚滚,萧钰苍白的面色,他下意识抬头,果然看到隐蔽房梁处,关心难安的暗卫。
崔景辞揉上闻灯的头发,“夫人是要保护我吗?”
闻灯见他这样配合,贴着他颊面,“夫君不要怕,我在你身边。”
她喜滋滋地想,白天她说了不怕打雷,现在就有了证明自己的机会。
她是真的不怕。
崔景辞笑了笑,偏头亲上她近在咫尺的脸,又轻咬她的下颌,“夫人怎么这么好。”
他研磨到她的唇,嗓音在黑暗中却显出错觉般的滞顿,“夫人哪天离开可怎么办。”
闻灯舔舔唇,不解这样温情的时候崔景辞说这些丧气话。她堵住他的嘴巴,留住当下的快乐。
自从两人夫妻之名有了实处,崔景辞替她贴心准备起入睡的衣服,换了遮得严严实实的里衣,变成清凉的亵衣。
他们的亲密像呼吸一样简单。
但今天的吻却没有过分的旖旎,他们像是半夜醒来相互取暖,虽然炎热夏天并没有什么取暖的必要,唇齿相依的痕迹还是慰贴到心里。
亲过一遭,崔景辞搂着人,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轻轻的,温和的。
“夫人睡吧,明天我们去看哪里支摊。”
闻灯也学着他去额头吻,为即将到来的糖人大计感到开心,重重点了点头。
这样雀跃的心境下,她压下心尖起来的复杂,没有告诉崔景辞,也不允许自己深想。
在他们刚刚接吻的,某个柔情蜜意的时刻,她记起了萧钰的脸。
—
雨夜过后,礼部忙碌起来。
摄政王关心起萧钰的终身大事,礼部便张罗起选秀。
萧钰十三岁登基,整整三年,后宫一直空置。君主式微,他不提,崔景辞态度又向来模糊,冲着皇后之位的大臣亦不敢多做手脚。
这回崔景辞主动提及,一些大臣又有了些微想法。
选秀一事,更加如火如荼。
萧钰在朝堂上再一次拒绝无果后,终于不再隐忍不发,极不体面地拂袖而去。
留下一地面面相觑的文武百官。
户部尚书嗤笑,“如此魄力,怎堪为……”
朝野之上,他到底没说尽。
君主选秀,大臣可以谋求皇嗣争一争日后家族荣光,君主亦能趁机拉拢壮大势力,博弈还没开始,难讲谁是最后赢家。
他们的帝王连开始都不敢。
大臣观摄政王神色。崔景辞神色依旧,于副首懒洋洋继续点了几件事,百官绞尽脑汁表现自己,如此一番后朝会便散了。
而最先离开的萧钰置于闻灯于宫内的殿宇,紧紧捏着信,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间里的一切。
回信前几天便到他手里。
纸张之上,字迹熟悉,萧钰确信,绝非代笔,正因知道是闻灯亲手所写,他更觉茫然不解。
她说她不怕打雷。
是在反驳他讲两人曾于雷声滚滚下相拥而眠。
萧钰紧紧咬着唇肉,竟想象不出她写下这句话时的语气神态。
自他从御花园中背回她,整整十一年,两人一日不曾分离,对彼此是刻进骨血的熟悉。
他又盯起信上的内容。
简单一行字,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甚至给他一种错觉,这封信,并不是为他而写。
萧钰陷入一种莫大的恐慌之中。
想起宫宴上不得见闻灯。
他当日想她是被威胁,这简直是对她的侮辱。她的身手,满宫里再找不到比她厉害的,既进了宫,她要见他,便一定能顺利与他会面。
除非她不想见他。
可闻灯,不可能不想见他。
即使他鬼迷心窍,害她与旁人成婚;即使她与他生气,也绝不会不来见他。
失神间,大监进来送茶,萧钰蓦地偏头,眼神骇人。
大监习以为常,自闻灯姑娘出宫,帝王便时时如此。他将茶奉上,动作有条不紊,思绪却偏了息。
想起当日帝王请摄政王帮忙,求他成全自己与一个暗卫长相厮守。
他一介奴才,对此都是不齿的。
他在先皇跟前当过差,先皇何等威风,岂会拘泥于儿女情长,偏虎父犬子,萧钰一心系在暗卫身上,一丝一毫都没想过继承萧王朝的宏图大业。
叫一个暗卫当皇后,这简直是断了联姻笼络权臣的路!
然天无绝人之路,大监当日落于主子的背后阴影处,看不到摘下面罩的暗卫的脸,却能看到崔景辞抬起、落于闻灯身上的那一眼。
宫内浸染二十年,练就一双火眼金睛。
他绝不会看错,那一眼里沉着的情绪。
他后来与萧钰提及,“陛下,您这样喜爱闻灯姑娘,实她之幸,不知闻灯姑娘愿不愿为您排忧解难?”
茶盏被挥落在地,大监险些未辨明瓷杯碎裂是来自于记忆还是当下,衣袖下的胳膊被烫到,大监思绪戛然而止,顺势跪下,“陛下息怒。”
萧钰阴翳看他,“混账东西。”
大监磕头,“奴才罪该万死。”
伴君如伴虎,他出计把人送走,没死已是万幸。
死了也无妨,为了先皇的基业,他如何能看萧钰沉溺于情爱。
可他求饶的磕头声里,仍避无可避地起了嘲弄。
他都做好萧钰拒绝的准备,先皇在世时他亦留有一些人手,他就用这条烂命,把那个祸水送出去。
可萧钰点头了。
额头碰地的求饶声一声大过一声,萧钰听得心烦意乱,狠狠踢了大监一脚,“滚起来。”
大监谢恩起身,“陛下,奴才再去为您斟茶。”
萧钰却像是撒完疯恢复正常,他后靠椅背,颓然道:“闻灯未递给我有用讯息。”
这样的话,像是在怀疑暗卫叛主。
大监呼吸一窒,险些以为萧钰彻底疯了。
他不喜她,此景此景,罕见为她讲话,“陛下,闻灯姑娘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萧钰笑了声,“是啊。”
她绝不会背叛他,放弃他。
所以不管是她不见他,还是信上令他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的话。
都指向他最害怕的一处。
“大监,闻灯……出事了。”
—
闻灯打了个喷嚏,思忖崔景辞是不是又在想她。
她在与崔景辞讲过的第二天便开始出来做个街头小贩,今天已经要收摊了,最后卖了两个糖人,是一对好朋友。
她画形的过程中,小孩问她:“姐姐,你为什么带面罩?”
另一个小朋友出声:“你懂什么,姐姐一定是太美了,摘下面罩别人都来看姐姐,这里就会被堵得水泄不通。”
闻灯在面衣里的嘴角都是笑,眼睛佯作严肃:“说好听话也不会少银子的。”
两个小孩垂头丧气。
接过糖人尝起来后又高兴起来,一小孩不舍道:“过两天我就不在上京了,我在家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人。”
她的伙伴壮志豪言以后带去。
闻灯收拾好东西,两个小朋友已经笑闹着离开,她微微走神,忽然意识到,王土之上有宫内和宫外,而宫外并不止上京一处地方。
她弯了弯唇,没多想,连忙离开,不然有人又要等着急。
果不其然,她刚过拐角,就被抱到怀里,“夫人今天又晚收摊。”
崔景辞下颌搭着她,闻灯张着手,“夫君,我好饿。”
他带她上马车,并不被她糊弄过去,“夫人不在乎我。”
闻灯去咬他的嘴巴,她自己也吃了糖人,甜津津的,叫他尝一尝。
崔景辞抱她到身上,微微喘息,眉目惬意扬着,显然已经被哄好。
她心也扬着,虽然崔景辞难缠,爱找她讨赏,但被等待的感觉于她很是稀奇美妙,她享受其中,乐此不疲。
崔景辞贴着她,“今天生意怎么样?”
“比昨天多赚了一点。”
闻灯洋洋洒洒讲起看到的趣事,眉眼都弯着。
她不是一开始就顺利开张,她与崔景辞一起找了个风水宝地,支摊时遣走他,不叫他一起。
然她带着面衣,又是头一天出现,看过来的人很多,但她吃了三个糖人也没等到客人。
后来崔景辞与她讲,当时他的侍卫急得都想自己去买,甚至希望他遣府里小厮。
他担心闻灯知道这份弄虚作假生气,斟酌时她主动找了上来。
试探讲:“夫君,你快找一些人来买我的糖人,其他人看到有人吃就不会担心我投毒了。”
她话讲得有趣,一眨不眨的眼睛里分明也在担心他觉得她是个投机取巧的不良商贩。
未料两人一拍即合,生意蒸蒸日上。
现在她早不需要“假客”,虽不至于一糖难求,但已足以叫她尝到自力更生的甜头。
她为自己揭开了一点点暗卫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