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辞洗完澡出来时,闻灯已经在书桌前又看起话本子。窗外阳光进来,有一点折在她身上,从中窥出几分不真实的岁月静好。
他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扬起唇,走了过去,“夫人为了话本子把我丢池里。”
闻灯有点不好意思,想起他在她离开时握住她的腿,想把她拽回池中,结果她毫不犹豫跑走了。
她忽略脸上的烫意,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我在挑好看的故事,睡前读给夫君听。”
崔景辞把她抱起,一同陷进椅子,环着她一起看,“夫人对我真好。”
他下颌垂着,闻灯感知到上面的湿气,下意识蹭了蹭,放下话本子,“夫君,我想找一些侍卫切磋,我的功夫要退步了。”
崔景辞捏了捏她的脸,“先让小双陪你练会儿。”
闻灯点点头,不知道小双现在比武话还会不会那么多。她又抱住他,试探提出:“夫君,我现在糖人做得很不错。”
她压低声音,有些心虚:“我能不能出去卖糖人?”
达官贵人没有做这些的,更遑论同意女眷出去抛头露面。闻灯低垂着头,不自在地揉着手指。
她又轻声补充,“我慢点说话不会磕、磕绊的。”
许是紧张即将听到的结果,她这句为自己佐证的话反倒成了声音还没好的证据,后头出口的声音差点都要听不到,“……夫君不用担心。”
崔景辞双手捧起她的脸,“夫人怎么这么厉害?”
他语气真诚又佩服,“我都没尝试过。”
闻灯一息弯出笑,他同意了。
不管他的夸赞是真是假,闻灯都好受用,她抱紧崔景辞,“我售卖时给夫君留一个糖人。”
“不用付钱。”
炎热的天,屋内的冰缓慢融化,崔景辞觉得心也要跟着一起融化了。他揽着人,“夫人真好。”
她既可以在外头做一个糖人小贩,整个人都轻快起来,陷在他怀里继续道:“我以后还准备帮人写信,听老伯说好多人不会读书写字,需要人帮忙。”
连做个街头小贩都可以被允许,写信这样听起来还有几分书生高雅的行径,更不会被拒绝。
闻灯随口提及,想得到更多的夸赞,熟料房间安静一会儿,听到头顶温和的声音,“夫人,不可以。”
这样和气的语调,若不是闻灯听得认真,该以为他是答应。
她困惑抬眼,想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撞进对方认真的眼。
闻灯不解,“为什么?”
听到询问,崔景辞露出几分无奈,想该怎么解释这件心照不宣的事,他一时沉默,闻灯定定瞧着,莫名窥出几分无可奉告的意味来。
这是崔景辞第一次拒绝她。
在她觉得绝不会被拒绝的情况下。
闻灯心脏一瞬紧了下。
暗卫是很懂事的,她作为其中的佼佼者,更应该以身作则,虽然没有原因地被拒绝,她也绝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若她实在想要帮人写信,或许可以旁敲侧击哄一哄人,兴许对方有松口的可能。
闻灯一面松开抱着崔景辞的手,一面说服自己,而后毫不犹豫起身,还粗暴地把他往椅子里一推,直接朝门走去。
背影都昭示出生气。
崔景辞伸手一抓,只碰到一点衣角,忙跟过去,在闻灯开门前把人拉到怀里,没被避开,他松口气,垂眼看到她抿成一条直线的唇。
他把人转过来,“夫人气性怎么这么大?”
语气没有责备,小心翼翼地捏捏她的脸,“都不给我思考的时间。”
闻灯也觉得自己有点意气用事。
可他一声接着一声“夫人”,她既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暗卫,他连原因都不告诉她,她当时就是不想懂事。
这会儿听到甚至带了些告饶的声音,她紧了的心松下来,嘴巴却还是平着。
她抬头盯着崔景辞,想他如果不给她个理由,她还是要生气的。
暗卫居然也可以生气。闻灯又觉出稀奇,身后传来叩门声,“大人,宫里来信了。”
见有正事,闻灯就要离开,崔景辞抱着人,扣着她的后脑勺在怀里,门一开一合,手里就多了个信封。
又把人从怀里放出来,“萧钰的信。夫人,我们一起看?”
皇帝给摄政王的信,她有什么好看的。
她不记得萧钰,更遑论现在还在王府,她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位旧主的事情。
闻灯正要摇头,信封上的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撞入眼底。
……这不是她的字吗?
她的字怎么会在这里?
闻灯正反应的间隙,崔景辞已经环着人又回到书桌前,撕开了信件。
她伸手拿过被随手丢在一边的信封,仔仔细细地来回观摩。
是皇帝的来信,也确实和她的字迹一模一样。
堂堂君主,竟允许暗卫同他拥有同样的一手字。
怪不得崔景辞不叫她帮人写信,拿萧钰的字写信吗?帝王的字外泄,迟早出乱子。
闻灯手指收紧,黄皮纸出现褶皱。
她发着呆,手被握住,替她揉起受力的掌心,“信封而已,都舍不得丢?”
闻灯下意识摇头,追寻不定的视线落到薄薄的信件上。
纸张孤零零躺在书桌上,她看到信上的内容。
被释放的手掐紧崔景辞。
“崔大人,朕与闻灯并非一朝一夕,其间种种,您亦略知一二。闻灯一心依赖朕,胆小黏人,往常闪电打雷,都要朕陪在身边方能入睡,年岁渐长更是愈演愈烈,朕不抱着都要闹脾气。大人,闻灯非您良配,还请您高抬贵手。”
盛夏炎热,闻灯的心却再冷不过。
她觉得她要死在这个夏天了。
里头象征九五至尊的“朕”字高高在上,每一个字句都在置她这个卑贱暗卫于死地。她上次宫宴没有找主子汇报,皇帝一定是怀疑她有异心,才会递这封信来。
她作为摄政王的妻子,若真和皇帝曾有这样一段过往,任谁看了,都觉得不堪入目,更何况崔景辞顺遂至今,忽然头上挂绿,该觉得她是洗刷不清的污点。
怕是恨不得叫她血溅当场。
闻灯没法为自己喊冤,她自失忆后,确实没对萧钰表忠心,被旧主借摄政王的手除掉,是她死得其所。
作为暗卫,在戴上面衣那一刻,都该有坦然赴死的骨气。
可她还是不争气地被恐惧撰紧心口。
她还没好好感受上京,才学了糖人,崔景辞都允许她出去当小贩。
她不想死。
崔景辞会信萧钰的话吗?
闻灯小心翼翼地去观察崔景辞脸色,他面色果然不一般,却绝非怒气。
她一怔,仿若错觉般,从他身上,看出几分与她一般无二的对安全感的欠缺。
莫名一刻,分明什么问题都没解决,闻灯忽然觉得她不会死了。
她手一松,发现刚刚一直掐着崔景辞的掌心,留下的痕迹无不在表现她的力道骇人。
他怎么都不和她说。
闻灯不好意思地要收回手,又被抓住,听到晦涩嗓音:“夫人想回宫吗?”
语气认真,与过去每一次问询一样,只要她点头,他就会按她所想。
这里面缺失的安全感更明显了。
他好像……在担心她离开。
闻灯目不转睛地盯着崔景辞,她不再害怕摄政王发现她过去的“奸|情”,一怒之下杀了她,而是堂而皇之地发起呆。
刚刚是她太恐惧,没有多加思考。
宫宴都过去那么久,萧钰要处理她,宫里来的信估计都有厚厚一摞。
崔景辞若气不过,怎么会留她至今。
闻灯想到这里,下意识要为自己的想法佐证,萧钰的信崔景辞会放在哪里?
她想到什么,轻而易举打开书桌上她偶然发现的暗格,里头有调令千军的虎符,底下压着一摞信。
上回她看见虎符吓了一跳,忙关上,这次亦小心翼翼挪走兵符,拿出信来。见崔景辞不动如山,知道自己没猜错。
她速度极快地翻开,囫囵吞枣般一齐看过,皱起眉头。
“闻灯胆小……”
“闻灯怯懦……”
“闻灯不堪重用……”
“……软弱无能。”
……
她都不想具体阅览,恶狠狠地一扣,很是气不过,她哪有这么差劲。
闻灯一瞬委屈的要命。
来信亦有在宫宴之前,萧钰作为她的主子,怎么这么说她的坏话。
描述得她像个废物。
摄政王若信了,她不得被扔出去。
闻灯觉得难堪,“你不要信,我学东西很快的。”
崔景辞目色怔忪,像是没料到她一出口是这句,认真道:“夫人很厉害。”
闻灯心里好受了点,在崔景辞环过她的肩,让她靠过来时,她心也跟着放下了。
好像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他们一齐看了几封信。
这些信看似与他们有关,实则什么都不会改变。
她轻快地弯起唇角,又微微不解。
想起崔景辞新婚时懒洋洋的模样,可能这就是心胸豁达,觉有人对他用美人计他就受着,设计他娶妻他就娶了,看什么都无足轻重。
闻灯正胡思乱想,却感知到扣在她肩头的手微乎其微地有些轻颤。
若非她是极为厉害的暗卫,定然是感受不到的。
她不再害怕,他似乎心情还未平复。
她想起她还未回复崔景辞的问题。
他刚问她,想不想回宫。
闻灯试探道:“我不要去宫里。”
肩上被握着更紧,指尖的轻颤也消失了。
发顶被蹭了蹭,回应她的语气温和,“我们不去。”
闻灯表情有些复杂,崔景辞在看到那封信后,居然第一反应是,她会不会想进宫?
他看起来,好像比她还没安全感。甚至流露出些微舍不得她离开的情绪。
难道是,她的美人计奏效了?
她这样有天赋?
闻灯思及刚刚两人还在亲热,脸红地接受了自己果然天赋极佳,却不好意思再深想下去。
尤其是还在崔景辞怀里,面上的注视极有存在感,她作为一个美人计里行走的美人坯子,总觉得他下一秒又要亲下来。
崔景辞没看出妻子脑袋里的废料,低低唤了声:“夫人。”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声,闻灯陡然清醒,深觉自己不能再沉迷于此。
主动道:“夫君,我替你回信吧。”
她没有被拒绝,很快写好了信,崔景辞明明就在身边,却一眼都没看。
闻灯戳戳他,“夫君,你看合不合适。”
崔景辞递上信封,“夫人写什么都好。”
……还是不看。
闻灯讶异,“你不担心我把府里的秘密写出去吗?”
王府对她就没有设防,只她没了一部分记忆,崔景辞又对她很好,她犹豫要不要继续替萧钰卖命,索性对王府一点没查探,这样即使被问起,她就说不知道。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偶然发现了许多机关。
书房里放虎符的暗格。
桌下的暗室。
还有一条秘道。
崔景辞轻笑:“夫人放心,我不会束手就擒的。”
语气一以贯之,闻灯却从中听出几分懒散的狂妄。
她探到什么秘密都好,那是她的本事,若消息漏出去他招架不住,是他无能。
闻灯不是很高兴,“夫君不信我。”
崔景辞冤枉,“我什么都不瞒夫人。”
这确实很让人感动。
她作为萧钰的暗卫,要感动得哭出来了。
可作为崔景辞的妻子,她目色中的光轻轻闪着,“夫君信自己。”
崔景辞眼底怔忪,他的妻子难逢敌手,做什么事都做得很好,这样厉害,他轻描淡写的说法,分明是想向她表心意,她该以为他是小瞧她。
他捏了捏闻灯的脸,毫无办法般坦诚,“夫人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夫人,为人夫君,我实在讲不出束手无策的话,我不想夫人觉得我无能。”
他认真道:“王府的机关流出去,我兴许也得经历一番动荡,还请夫人手下留情。”
这样才对。
府里对她毫不设防,她若真心探索,怎么可能一无所获。即使官至摄政王,也是人而非神仙,怎么会没有死穴。
可是闻灯被认认真真注视着,入目是亲密无间的清隽面容,她心突兀跳了下,觉得自己更受不住。
他并非想好万全之策,竟敢任她畅通无阻。
倘若她不手下留情,对萧钰一心一意呢?
闻灯苦恼思考,觉得还是要找个合适的时机提醒一下崔景辞,她不是每一次都有这样失忆的机缘巧合从而心慈手软的。
然她不想在这样四目相对的时候扫兴,她弯着唇打开薄薄纸张,放在桌子上,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此时并未偏向萧钰。
崔景辞偏头看去,字迹和刚刚信上分明并无两样,看着却更赏心悦目。
清晰写着——
“你撒谎,我根本不怕打雷。”
他蓦地笑了,眼底松软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