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本届世锦赛的双人滑亚军。来自中国，程愫弋和江愉。”吐字清晰的英语报幕和甜美的日语女声先后响起。

    镜头中央出现了正在冰场边缘候场的少女与青年。灯光将暗沉的黑染成了光怪陆离交织在一起的蓝与紫。这与他们表演滑的风格色调恰好相符。

    他们的表演滑曲目为《September》，是一首非常经典的Funk式音乐，复古活泼的曲调仿佛再现了一场几欲令人眩晕的派对。

    程愫弋的考斯滕是一条具有黄金时代特有画报风格的长裙，蓝紫色为主色调，从胸口开始绘有大量粗线条的英文、信笺以及金发碧眼的美式人像，分外醒目。去除衣袖，干脆利落的两方蓝色肩带下延伸出少女修长的手臂，手腕被同色系的绸带扎起。她的头发也被随性地盘起，用的是星月夜主题的宽大发带，任由蓬乱的碎发旁逸。

    画报杂志元素同样作为彰显主题的纹样点缀在江愉的领口。同色系的考斯滕上衣近似上个世纪的男士夹克外套，收紧的工装相当硬派锋利，却又在花纹材质上透露出随性自然，或许也受青年气质的影响，做出了半敞衣领露出里衣的视觉效果。不过，有意留出的外套下摆的确可以实实在在随风吹起。下装也相对应地做出了一些风格颜色的呼应。也难怪吴萍说，他们这两身很像常服，只是醒目拉风了点。

    在两人随着移动的白色光束滑到冰场中央时，本就有所酝酿的鼓掌声和欢呼声骤然热烈起来，就这样毫无保留地簇拥着他们。

    她已经煞有介事地翘起一边的白色冰鞋，很有气势地抱臂看向别处，好像生了闷气。正因如此，江愉此刻的笑点似乎变得奇低，憋笑间嘴角依旧不太能拉得下去。当他看见程愫弋头顶准备的小惊喜时，心下便更加难以自抑。不过，好歹他是做好了开场动作。

    标志性的Funk风格吉他构成了音乐伊始。而随着响指声和痞气中极富复古情调的萨克斯交织响起，他们的表演滑也正式揭开序幕。

    首先便是一段绚丽流畅的滑行，伴随着唱得如痴如醉的男声，他们在此处炫技地加入一组滑起来相当畅快的单足步法。

    即便是娱乐性质的表演滑，程愫弋也非常认真地对待每一场，这一场也不例外。不过她努力的方向和正赛有所不同，在正统的活泼可爱中加入了相当自然的黑色幽默感。和她在很多事情上表现出的执着到死心眼的作风不同，程愫弋其实还挺有幽默基因的，虽然只是间歇性地变成显性。

    “偶尔还有点坏。”闵秋桦和于佳璇曾言。

    不然，她怎么能在自己没笑的同时，让搭档笑呢。程愫弋拉住江愉的手，脚下是两下莫霍克步。江愉总能接住她，捻转三周便稳稳当当落下。

    然后，程愫弋停下脚步，将头顶因为发带过于醒目而容易被忽略的墨镜摘下戴在脸上。她又开始整场地滑，像个因为快乐过头而到处乱撞的卡丁车。当然，程愫弋心中有数。

    “My thoughts are with you，

    我的思念追随着你。

    Holding hands with your heart to see you，

    手牵手心连心，凝视着你，

    Only blue talk and love.

    只有说不完的话和无尽的爱。……”（歌词引用）

    单跳后内结环三周跳。少女的活跃诙谐，青年的包容洒脱，心迹终究流露出来，借助歌唱者的声音说出。

    相同的话，在派对末尾的纵情起舞时说，可能会变得不再那般沉闷。不过相应的，开玩笑的语气，难以被认真对待的场合都使得这一切更像是独白。

    程愫弋将墨镜摘下，扔给江愉。一看到青年戴上墨镜，少女便忍不住笑了。而随着滑行与步法的变化，捻转步下程愫弋的头发和衣裙便随旋转拨开蓝紫色的光与雾。她的快乐不再缄默于心，像是将过去十余年的小心翼翼加起来无所顾忌地释放。

    “There wasn’t Ba de ya - say do you remember，

    没有阴霾的日子，这一切你还记得吗？

    Ba de ya - dancing in September，

    九月的欢舞，

    Ba de ya - golden dreams were shiny days.

    金色的梦境里阳光灿烂。……”

    富有节奏和韵律感的旋律中，观众席上齐齐传来打拍子的声音。少女与青年就像是青春歌舞剧的两位主角，爵士风格的舞步生动得令人看了不禁会心一笑。灯光的蓝与紫不显得冷淡，反而有种别样的浓烈感，在速度越来越快的起哄似的“Ba de ya”唱词中，将舞池的气氛推到顶峰。

    一边较劲地跟上音乐的节奏——虽然附和她的青年看上去更像是在无可奈何地顺着少女想要玩乐顺便竞争一番的想法——少女一边任性地笑得前仰后合。这亦是编排的部分。

    直到变故骤然发生，程愫弋脚底一滑，在慌乱无序的几步中直愣愣地往身后栽去。简直就像是各种烂俗公路片里，小酒馆的男女主角一见钟情的经典桥段。不过编舞师就好这口，他们两也没什么意见。

    江愉当然接住了。他因为少女浮夸但着实有趣可爱的演技而分外尽兴开怀。这还不是收尾动作。真正的收尾动作是程愫弋推开他，而他取下墨镜。

    然后，墨镜变成了两个。原来从一开始，这便是两个贴得紧紧的墨镜先后叠戴在少女和青年脸上。而关于墨镜的创意，从头到尾都是程愫弋设计的。冰面上的青年将拆分出来的另一个墨镜扔给少女。

    程愫弋戴上，刀齿步跑向他。然后，她再次将双臂环抱在胸前，只不过这一次江愉绕到了她的身前，像是祈求她的原谅般以弓箭步屈膝，将她托举起。

    音乐完全散尽。程愫弋落冰。在盛大的欢呼叫好声中，两人携手向四面的人行礼。程愫弋的动作轻快活泼，像是还没从曲目描述的爱情喜剧中抽身般。江愉则如同以往，游刃有余地施展礼节，克制着行礼。

    不过，究竟是谁没有离开那个两人相爱的世界，真相还有待商榷。

    -

    世锦赛返场。

    Finale所用音乐《Carry On》响起。参加表演滑的所有选手形成松散的大部队返回冰场，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巡场一圈。他们大致站成了一个俯瞰起来像是无穷符号的队型，完成了一段虽然各有特色，但确实是同一套的舞蹈动作。比赛的压力消失了。

    而在第二段节奏明显紧凑激昂起来的电子乐中，在场的选手“呼啦”一声，一下子纷纷散开队型，宛若派对最后的狂欢般自由活动，并且推出明星。来自日本的选手中本信也，同时也是本次世锦赛男单铜牌获得者，率先几个大跨步滑到场地中央。众人为他欢呼鼓掌。他的拿手绝活是4Loop跳。可惜的是，他不仅没站稳，还非常喜剧人地摔了个大马趴，还是同为日本队的榎本萤和榎本道治率先过去，一人一边将这倒霉的孩子架起来的。

    男单开了个好头，银牌和金牌获得者相视着上前，两人一齐向相反方向跃去一个3A。

    至于女单，在人群中顾着鼓掌的程愫弋便看见袁安雅和成艺仁上前，同步地向同一方向跳4T。然后，成艺仁翻身，袁安雅平稳滑出后没高兴太久，滑倒坐在了冰面上。选手行列和观众席都善意地哄笑了起来。而在程愫弋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滑到袁安雅旁边，伸出手。视野中出现了另一只手，属于女单冠军米哈诺娃。对方抬起头，亦对她笑。

    袁安雅心里不爽，觉得两人怎么还一年万年起来了，于是分别拉住两人的手一下子站了起来。程愫弋想要退回去，然而袁安雅没有放开她的手。

    “来一个。”她执着道。

    米哈诺娃听不懂，但也从袁安雅的手势中会意，再加上周围人都在起哄。

    气氛容不得程愫弋愣怔。“来什么？”

    “来’这个’！”袁安雅远远地滑离，比了个三的手势，然后剪刀手倒立，另一手食指横截出一个“A”。

    那一瞬，程愫弋脑内一响。一旁的米哈诺娃有些伤脑筋，背身滑离时比了个“2”的手势。虽然有丰富的四周跳储备，但她并不会3A。不过，被她玩出花样的2A高远度非常可观，可观到令人疑惑于她为什么没出阿克塞尔三周跳。

    只是游戏而已。于是程愫弋亦往旁边滑。她们没有商量，在自觉后退的人群中如同均匀分布的三瓣。

    袁安雅注意着程愫弋的起跳姿势。米哈诺娃也有所留心，不过毕竟很放松。因此，她起跳的时机很明显地提前了点。而袁安雅和程愫弋两人起跳的时刻几乎看不出时间差。

    左前外刃起跳。少女看向前方，看到示意后一瞬间失去的心神重新回到凝视的眼眸中，还有脚下准备跳跃的质感。

    感觉很好。旋转的世界中，她感觉自己似乎极短暂地抓住了风。

    冰场上一瞬间爆发出鼓掌声。无他，那两位相同肤色的少女如同双子星一般，向各自的前方跃出了高远度相当不错的3A。

    落冰。浮腿放下，程愫弋以大一字姿态向后滑去。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而迎面滑来的袁安雅伸出手，先是和米哈诺娃击了一掌，然后来到她身前，和她击掌。

    少女的面颊似乎蒸出了淡淡的热气，带着绯红色。转过头，人群中的青年正鼓着掌，对她由衷地笑。

    程愫弋回到了人群中，站在江愉的身旁。高兴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她这几日笑的次数比前面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少女低下头，看着那双刚刚跳出转项后第一个3A的白色冰鞋。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种时候将阿克塞尔三周跳捡起来。

    “刚刚玩得开心吗？”

    他的声音总是温柔而亲切。程愫弋抬头，江愉正偏过头，脸上带着笑意。

    她点头。“开心。”少女转过头，看着人群中央互相斗舞的冰舞冠亚军，手上随着背景音乐打着拍子。她察觉到江愉依旧在注视着自己，于是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个残留着红晕，分外天真无邪的笑容。

    马上要轮到双人滑了。常静和林臻洋率先做了个复杂的小托举，伊万诺娃和别林斯基则作双人同步旋转，卡着音乐的点。他们像是提前商量过般，很有默契，同步性高。这之后他们还接了个单跳3Lo，结果打乱了原本统一和谐的步调。伊万诺娃哭笑不得地滑出去很远，张开双臂等搭档拉自己起来。

    至于程愫弋和江愉，他们滑到中央后做了托举。随着人群发出惊呼声，少女一个小托举翻身而上，被青年以大一字姿势单臂举起，另一手举重若轻地展示。

    落冰时，程愫弋翻身落下。她总是难以直面大范围的夸赞，刚刚跳3A时高兴得没注意，现在则表露出淡淡的腼腆。不过，当江愉笑着低头看向她时，她好像又不那么紧张，甚至有些理直气壮了。她松开与江愉相握的手，同时扶了一下叠在头顶的墨镜。

    他们重又融入人群，但似乎依旧出挑。江愉想起了相当有趣的回忆——她究竟是怎么想出这么可爱的创意的？只要想起与之相关的一丝一毫，江愉便止不住笑意。“我来吧。”他伸出手帮少女调整，笑容甚至令程愫弋有些困惑了。

    隔着人群，本该因为双子星重出江湖而暗自高兴的袁安雅有些苦涩。她本来是离程愫弋最近的人，知晓她所经历的很多事。她们本可以在互为对手的同时并肩作战。

    说起来，当初的她和主流的声音一样，不理解前途大好的程愫弋为何转项——这几乎等同于自毁前程。她要质问责备少女，无意中便成为那么多不理解她的人其中的一员。只是，此刻的袁安雅想，她是否真正明白程愫弋的负担和决定的艰难呢？她是否可以那样蛮横不甘地走向她呢？

    然后，袁安雅听到了声音。程愫弋已经滑到她面前了。“之前彩排的时候我们就是一起走的。”那副认真到死脑筋的模样，那双分外专注的目光凝注在她的脸上。

    所有选手要在最后巡场一周，然后退场。程愫弋知道袁安雅在一些事情上很有自己的说法，而她因为无意中忽略对方的想法经常被埋怨。“我们都不要掉队。”这次的程愫弋机智地如是设想。

    那一瞬间，袁安雅难得神伤的情感一下子当然无存。“你掉队，我都不会掉队。”她向前滑去，嘴角向上扬起。“既然你记性这么好，那我就带着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