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杰作。”

    莱克尔的语气变得分外庄重。“原谅我无法第一时间赞美他们在难度动作上做出的突出。这套节目令我想要对Cheng脱帽致意。她是一个伟大的抗争者。无论作为节目中的角色，还是就她本身而言。”他道，“当然，我必须对他们的捻转四周做出评价。这是他们第一次成功。而从这一次的成功身上，我看到他们未来的很多次成功。”

    坂井溢美之辞接二连三地蹦出。“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虽然他们在俄罗斯选手伊万诺娃和别林斯基后出场，但我敢说，这场演出丝毫不逊色那对经验丰富的前辈。”

    程愫弋慢慢站起。刚刚站稳，她就踉跄了一下。观众席上发出担忧的哗然声，甚至还有冰迷用日语高喊“小心”。江愉再次扶住了她。

    现在的他们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彼此都一片狼藉的战友那般搀扶着。江愉扶着程愫弋的肩膀，直到她轻轻向旁边跨出一步。青年松开了手，改为与她相握。少女终究慢慢地、异常艰难地弯下膝盖，一手放在胸前，深深地行礼。真诚，谦恭，她对为这个故事喝彩的观众们垂下头颅，再慢慢地站起。

    她坚持将自己最为光辉的模样留给冰迷。对于程愫弋而言，这是一个花样滑冰运动员的责任。她不是来表现她的痛苦与不易的，她要给他们看自己作为竞技者的实力。那是最有力的证明。

    “年仅十六岁的程愫弋身上仿佛蕴藏着庞大的能量。”王露此刻出言时，话语间一度因为哽咽感而微微停顿。“难以想象，她拥有无数至暗时刻。”

    王露定了定伸，职业素养令她的语气回归严谨与克制。“而她的搭档江愉。在他身上，我看到他正在被逐步解放。他本就拥有扎实的技术基础，而在看到技术进步的同时，他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融入节目。”最后，她定性。“非常漂亮的一次发挥。”

    江愉难以形容自由滑结束时，看到程愫弋宛若破碎的风箱那样直不起腰，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因为极度的疲倦而放弃寻找焦距。他看过无数个类似的情景，少女就这样满身创伤地躺着，靠着，沉默着。

    江愉的确干脆地答应了程愫弋，但从未向搭档泄露自己煞风景的心声。他不希望少女经受这场煎熬，不希望她将生命高高托起，却得来无法与之匹配的微弱回报。然而，每一次进步，每一次改善，她都视若珍宝。他多希望少女只是享有成果与荣耀，不受任何苦楚侵扰。

    但这无法实现，他亦无法以身代之。因此他从未显露出内心深处的感受。至少在程愫弋艰难前行的路上，他不要给对方增添额外的负担。

    “我们一起应对，问题就不会那么难解决了。”

    少女轻轻点头。“谢谢。”程愫弋认真地回应了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应该道谢的人并不是她。

    现在，她在响彻场馆的掌声中露出笑颜。他难道要在这时用一厢情愿的担忧惊扰少女的快乐，令她感到抱歉，使得隐忍的焦虑感重新爬上她的眉眼吗？

    行礼前，程愫弋看向一旁的江愉。他对她露出温柔的微笑，为他们完成一项几乎不可能的伟大工程而高兴。

    作为同伴，他们共享了快乐与荣耀。程愫弋转过头，心情如同孩童般雀跃。只是在面对热情的观众席时，她又变得格外认真，一丝不苟地进行着这个变得很困难的仪式。他们的周围落了不少花束与玩偶。程愫弋一只手扶在腰上，另一只手去捞，帮忙碌的冰童们捡起来不少。

    江愉捡得比她多。滑向场边，程愫弋心情变得无比明朗。她好像一点都不羡慕江愉了，因为她愈发清楚，此刻的自己是多么珍贵，多么不可替代。而拉住她的手，和她完成这场比赛的江愉也独一无二。

    下了冰场，吴萍立马抱住了程愫弋，抱得特别紧。“你真的特别特别棒。”实不相瞒，她看到节目后半程流了眼泪，尽管程愫弋和江愉这套节目并不是抒情风格，滑得也不完美，几个难度动作定级没满，但吴萍还是看哭了。

    “谢谢。”程愫弋回抱住她，尽可能地让她感受到力度与实感。但她现在能够掌握的力量实在太少了，刚刚又那样深深地行了礼，因此反倒像是安慰的轻拍。梁仲冰将外套给她时，给她竖了大拇指。“厉害。”他话少，但很直率。

    K&C区等待的时间变得有些漫长。程愫弋自顾自地高兴，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手心间是江愉刚刚递来的纸巾，擦了汗蜷缩成一团待在里面。满场沉寂，广播里传来日语。

    “142.65分。”

    冰迷们为此欢呼。他们再度刷新了个人最佳成绩，尽管定睛一看，PCS分相比同分段的选手很干，依靠T分创下了记录。但这无疑是个很高的分数，他们第一次获得了140+的自由滑分数。

    总分216.98，后面跟了一个“2”。他们是本场世锦赛的亚军。

    -

    颁奖仪式上，昏暗的灯光中，当程愫弋和江愉在银牌获得者的介绍里出场时，观众席上传来分外激烈的鼓掌声。

    “下面是本次世锦赛双人滑亚军，程愫弋和江愉。”王露激情四射地解说着，“从第一场全国锦标赛冠军开始，他们已斩获众多奖牌，没有一场比赛例外。从时间来看，他们似乎初来乍到；而从荣誉来看，他们已经是非常有力的竞争者。……”

    少女屈膝行礼，手拢至胸前。青年亦微微欠身，褪去死神鲜明的存在感，谦恭地立于少女身旁。他在冰面上的表现与现实中展现的形象具有撕裂感，甚至于造就这一切的，离不开故事中脆弱彷徨的少女。

    “……他们的节目拥有极高的完成度和极成熟的艺术感染力，独特又经典。他们成为了不可分割而谈，彼此既是衬托对方的绿叶，同时也是自我表现的花。至于经典，他们仿佛回到了双人滑最初的定义上。……”

    如果仅仅是他一人，江愉想，他不会有值得他人纷纷赞美的一天，也不会有为这些赞誉感到愉快的一天。她总是愿意教他，慷慨地给予他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少女的帮助亦在塑造着他，而青年似乎可以因为自己没有辜负少女留下的痕迹而感到骄傲。

    转播中，王露依旧侃侃而谈。“……这是他们的第二块世锦赛银牌……”

    准备入场时，程愫弋在昏暗的光线中蓦地出声。“银牌太多了。”她说。

    江愉轻轻地握着她的手。“确实有点太多了。”他声音柔和，赞同程愫弋的话语。

    直播间，王露最终断言。“他们向世界宣告了自己的存在。他们会成为很多选手难以逾越的高峰。”

    行礼后，程愫弋和江愉来到已然站在第三名位置上的的常静和林臻洋。他们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毕竟前三名，中国选手占了两个。两人中尤其是常静，看起来相当期待这样的时刻。

    不过，两个后辈真到了面前，她还要装作正经的模样，煞有介事地和程愫弋握手。结果握完她又不安分，不仅上手揉了两把程愫弋的头发，还张开了双臂。少女微愣，腼腆之色一下子从眉眼显露出来。程愫弋也踮起脚，和弯下腰的常静拥抱。江愉则和林臻洋握手，被他鼓励性地拍了肩膀。“做得好。”青年闻后一点头，脸上是和煦的笑意。

    滑至属于亚军的平台前。程愫弋想要迈开步伐上去，结果身体骤然一悬，已经稳稳落在台上。她转过身，江愉已然踏在台面，就像是平常走路那样默默无声地站定在她身侧。

    她微微转过头，然后回头。这还是她第一次被搬上领奖台。

    最后出场的是俄罗斯的伊万诺娃与别林斯基。无论是纸面难度和PCS分待遇，他们都暂无敌手，蝉联世锦赛冠军并不奇怪。

    “你们很不错。”

    程愫弋弯下腰，和主动张开手臂的伊万诺娃拥抱。分开时，眼前的俄罗斯女性眼中难掩欣赏，同时也有强烈但善意的竞争意味。她的中文有很重的俄罗斯口音。

    “谢谢。”程愫弋郑重地答谢。

    银牌的沉甸感垂坠在脖颈上。他们向升旗的方向转去一定的角度，看着远处三面国旗冉冉升起。最中间的是俄罗斯，两边略低的是鲜艳的红旗。

    对于程愫弋而言，那两抹红无论哪一面到达最高处，她都会很自豪高兴。而她最为期待的时刻，则是和江愉站在最高处，看着他们托起的那面红旗冉冉升起。

    灯光下，他们滑向已然被交付旗帜的常静与林臻洋，四人共同托起红旗，让那炽热的旗面随风自由地扬起。

    程愫弋相信，往后他们还有很多这样的机会。

    -

    “我看不出来，你还懂这个。”

    餐桌上，吴萍调侃青年。她暂时不需要看着程愫弋了，少女处于发育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然食物依旧受到严格管控，但看她那专心吃饭的样子，肯定也饿坏了。江愉本和她轻声细语地说些吴萍听不清的话，现在则转过头。

    吴萍没有说“这个”是哪个，但江愉一下子就能明白。“当时也没有多想。”他回答时，余光里的程愫弋默默喝了口热汤。如果不是队医，少女估计都没能察觉到自己胃病又犯了，饱受沧桑的脏器因为冰场上剧烈的运动量痉挛蜷缩。对于她而言，那不过是众多负担中的一个。

    “脚踝没事。”

    吃完药的她默默否认，在江愉的注视下没有将手中的热水杯放在一旁，捧在手里啜了一两口。“真的。”

    检查的结果亦显示没有大碍。队医离开程愫弋所在的座椅，和教练组交待了两句。江愉留心听了，队医的说辞确实不是用来半真半假地安慰少女的。虽然队医没有如此做过，但他心下总不免紧张与担忧，乃至于没有根据地怀疑起来。

    “我希望你能实现你想完成的愿望。”从自由滑结束到现在，江愉的精神终于微微松懈。“同时又不用承受这些。……我希望你好。”正是这一刻的间隙，江愉不由得多言了两句。一开口，他便知道自己没沉住气失言了。他明明丝毫不愿让程愫弋承受更多。

    少女望向他。“不可能。”程愫弋摇头，“不可能同时实现。要有代价。”冰场上难受些，又没有损害身体机能，再也不能站在冰场上，她觉得非常划算，自己非常幸运。因此从自由滑结束开始，她便安静地乐到现在。

    江愉似乎和她想得不太一样。“没有哪里都好的事情。已经非常好了。”他像是非常伤脑筋地说出天真的话语。

    “抱歉。”

    程愫弋偏过头。“你不用道歉。”少女对眼前的青年展露笑颜，“因为你发挥得特别好。我要对你说’谢谢’。”

    像是被轻纱笼罩着的月亮呼吸了一瞬，气息引得薄纱微扬，便影影绰绰露出朦胧的月白色剪影。“现在想想，亚军的位置不算高。我做了件多余的事。”江愉继续道，“要是冠军的时候这么做，才算有本事呢。”他带着笑意看向捕捉到关键词后警觉抬头的程愫弋。“我们一起拿金牌的本事。”总不能是他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履行私心的本事。

    她本在安静地咀嚼西红柿，鼓起的腮帮逐渐瘪了下去。程愫弋没有拿筷子的左手握拳，很有决心的模样。她的决心向来坚定到残酷，现在却认真可爱。

    “要碰一下吗？”

    “碰。”

    两人碰了一下拳。“我竟然能从你嘴里亲口听到要拿金牌的话。”吴萍看见他们两个相处得好，心下觉得熨帖又放心，却又因为程愫弋有些揪心。“这真是天上下红雨。……有奔头是好事，你们一起跑，总比小程费劲儿拖你好。”

    “他有腿的。”

    吴萍闻言笑了。“知道你们感情好。”

    -

    双人滑首先结束角逐，后面的项目也相继有了结果。

    女子单人滑方面，袁安雅自由滑中放入的超C元素均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失误。好在短节目拉开了一定的差距，因此她最终获得了铜牌。本次世锦赛的女单冠军为俄罗斯小将莉莉娅?米哈诺娃，她在自由滑中完成了三种不同的四周跳。这位16岁的天才少女至此还差一块奥运金便能实现女单全满贯。

    俄罗斯派出的其他两位选手都出现了较严重的失误，因此银牌由韩国女单选手成艺仁稳扎稳打两套节目拿下。她的自由滑只有唯一一个超C元素4T。

    放眼国内女单选手，二号位的柳琼最终获得了第十名。相比短节目的名次，她毫无疑问通过自由滑逆袭了，尽管柳琼依旧不太高兴。她的自由滑纸面难度很高，有两周四周和一个3A，然而完成度不佳。或许该说，柳琼本来就没指望自己能以很高的质量悉数完成所有的跳跃。她指望高容错率，以及裁判偶尔抓偶尔不抓中的“不抓”。

    她不太想这样了。“我还不如滑完三周套。”不需要参与表演滑的柳琼比赛结束没多久就坐上了回国的飞机，如今在驶离机场的汽车后座上道。

    “只滑三周套，你能有现在的名次？”

    程璐心情不佳。一方面源自柳琼距离她目标极远的成绩，另一方面则是不经意的一瞥，以及从那一瞥延伸出的探寻。她没有将那套两个人的自由滑看到最后。

    此刻，程璐甚至希望柳琼能和她拌拌嘴。然而，后视镜里看着窗外的柳琼却没声了。

    男单方面最终派出了年少成名，比赛经验风丰富，如今还能吃点老本的付明宇。一个人出战的他最终也只带回了一个名额，以一个不太好看的名次。不满声甚嚣尘上。

    至于冰舞，该项目在国内起步的时间本就没有多久，而且没有扎实的技术储备，因此反倒不存在人才断层的情况——有那么一对就不错了。秦溪和赵春昀作为被送出去外训的冰舞独苗苗也是争气，冲到了第十五名，刷新了国内冰舞选手参加国际赛事创下的最好成绩。没有意外，下个赛季的冬奥会也将由这对荒漠中诞生的可贵花朵出战。

    虽然还没有形成官方的名单，但冬奥会的参赛名单某种程度上依旧八九不离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