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随着音符消逝,他们各举起一只手,以仰望的姿态注视头顶的极光。那是一种不必言说的静谧与虔诚,声音付诸于微微交错的手臂之间。

    如果没有成为搭档,他或许永远不会有机会注视少女朝圣的方向。音乐结束时,江愉立马将累得几乎要即刻瘫倒在地的程愫弋捞起。

    吴萍一边滑来一边高高做起暂停的手势。“吴教练让我们休息一会儿。”他垂眸,看着程愫弋正一点点扶着他的手臂站直。她尝试摆脱所有借力。

    合完一整套短节目对程愫弋来说依旧很吃力。更何况她无法对成功做出任何保证,尤其在难度动作被放入节目里的情况下。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吴萍拥抱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程愫弋靠在她的怀里,耳畔鼻腔里都是清晰的,一声一声缓慢吐露的,带着粗砺热意的呼吸。

    “真的。很好了。”吴萍转而抚摸她的后脑勺,“你都没看到。刚刚那一遍特别好。”

    少女慢慢地提起手臂,看右手的手掌心。她刚刚就是用的这只手扶冰,上面现在依旧残留着冰冷的质感。

    从头至尾,在这个本该完整的故事里,她没有心无旁骛地投入进去,投入进爱与荣耀的书写中去。

    她放下手,小臂荡开一道回转的、无力的弧度。她费劲地掀开一片眼皮。

    江愉正站在面前。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对她微笑。梁仲冰站在更远的地方,抱着水杯和热水袋。吴萍则专心地将她拥入怀抱。而在更远的地方,那里还有人。

    “……不。”

    程愫弋听到自己在说。“还不够。”她说。

    还远远不够。

    -

    “程,我想知道你对现在这版死神与少女的看法。”伊芙琳女士开口,“最真实的想法。”

    她凝视少女的时候,少女也在凝视着她。

    由编舞师编完一整套节目,为了贴近选手的能力再进行修补删减,最后成为选手呈现在考场上的试卷,给评委打分。这似乎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我宁愿滑一套新节目。”她说。

    “好。我会编一套全新的长节目。”

    新的自由滑难度受到了限制。时间紧迫,但所有人都保持了出人意料的耐性。这次,程愫弋参与编舞的比例大大提升。由于训练时间的增加,以及对睡眠需求的急剧下滑,她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和伊芙琳女士沟通。这位经验丰富,同时颇具艺术敏感的女性也十分愿意与程愫弋交流。

    音乐选自经典《天堂电影院》。其歌名“Se”在意大利语中是“看见”之义。如丝绸流动着的女声在旋律中充满怀旧意味地再现了一段黄金般的岁月,令听者宛若置身辉煌华美的殿堂。

    但对于那个金碧辉煌的殿堂,肉眼其实无法捕捉到精确的颜色,因为一切都只是记忆的定格,是灰白色的追忆,是感伤的废墟。

    感伤似乎是少女选择音乐时无意中定下的基调,尽管她未曾察觉。

    “’为什么会选这首’……”程愫弋小声重复了一遍伊芙琳女士的问题,瞳仁上移,很鲜活地动了一下。然后,她重又看向面前的女士。

    手臂交叠起来放在桌上,她回答得非常真挚。“因为很有意思。”

    然后,程愫弋跟伊芙琳女士讲起童年在科普小卡片上画小人的故事。为了更有说服力,她去旁边的桌子上找了张白纸。“……这个是贝尔曼,这个是大一字……”

    少女的画技相当有限,画出来的极简叉腰火柴人旁边写上相当漂亮的“大一字”三字。

    程愫弋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上冰,兴趣的启蒙更是遍布生活的各个角落。她感到高兴,因为那是一段相当美好温暖的记忆。而且,她从不吝啬展示。

    “很像剪下来的胶片。”

    少女点头,露出略带上些稚气的,分外快乐的笑颜。仿佛隔着一道岁月的长河,认真涂鸦的孩童抬起头,对位于现实坐标的她笑,带着孩子本该有的天真。

    但她终究不是那个没有任何忧虑的稚童,久远回忆里的快乐越是显得无拘无束,恣意勃发,她越是不由得轻垂下眼帘。

    尽管如此,不同年龄段的两人一齐成为了伊芙琳女士的缪斯。

    “你告诉过别人吗?”伊芙琳女士不自觉多问了一句。这不像是一位严肃而体面的女士会问出的问题。“比如你的搭档,再比如我的两位朋友。”

    但程愫弋从不考虑这些。她提起精神,将自己心中细微的苦涩置于一旁,摇头,抿着嘴唇回答。“没有。这是第一次。”

    “那很好。”

    总是一本正经的老师一本正经作出评价。

    因此,少女一时间便也能露出好像对朋友作出某种保证的模样,“你可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抿起的唇角微微上扬,倾泻出些许澄澈无邪的狡猾。

    尽管交谈得很是尽兴,应该说正是因为摒弃了一部分长辈与后辈的隔阂与距离,伊芙琳女士对程愫弋的状态更加忧心。“程,你该休息了。”所以她严词提醒道。

    而程愫弋和江愉也有不成文的约定。她还得跑步,和嘴上说自己晚上无所事事的搭档一起。“好。”少女很听劝地应下,然后站起。

    无所事事的搭档没有回去,而是在隔壁的房间进行晚间的阅读。

    “抱歉,这里离宿舍楼有些远。”看着从门口经过,骤然意识到什么后又警觉地后退回来,露出不赞成表情的少女,青年站起,走向她时露出无奈而歉意的微笑。“要你绕远路等我,那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程愫弋并没有真的不高兴。“那你休息好了吗?”和江愉并肩走出场馆时,她仰起脸认真地询问对方。

    “休息好了。”他也低下头看她,“所以,现在可以尽情地使用精力了。”

    少女观察路况中。“我要开始跑了。”她转过头宣布。

    “那我也要开始了。”

    青年煞有介事应答。她也在观察少女的动向。

    -

    舞蹈课的特训针对程愫弋和江愉新赛季的两套节目展开。

    他们像就是长廊上挂着的一幅极易引人驻足的画。阳光顺着画框身后巨大的落地彩绘玻璃探入,将古典的凝滞与寂静撕裂成光暗色交织,仿佛会呼吸的条带状。于是,画卷便得以尽情诉说黑与白的浪漫主义。

    他们也可以是这样。他们本该是这样。他们正是这样。

    “一,二。”

    伊芙琳女士掌握着节拍,少女和青年便在极富有韵律感的节奏中前进后退,脚步交替进行,形成分外和谐的互补。经过特训,很快他们已经无需注意脚下,就能控制着在彼此间划出一段合适的距离了。

    “……一二。”

    用腰部带动全身,大幅度的动作并不显得匆忙尖锐,而是画出圆润均匀的弧度。舞步在从容的自洽中吻合节奏。

    “这次跟音乐。”

    这个片段远算不上完整的一支舞,同时对程愫弋而言和困难并不搭边。因此,她似乎能在漂亮的舞蹈框架下分出一点心神,感受点滴细微之处凝结成的微妙感受。

    鞋与地面的摩擦声,衣物与皮肤接触掠过的声音,轻盈的呼吸声。

    “Bravo!好极了。”

    多么令人着迷的执行力,多么引人惊叹的悟性。

    尤其是当这一切从陆地转移到冰面上时,那种建立在坚实默契之上的融洽感简直令人想要情不自禁地微笑。这是编排步法的重要组成部分,仿佛两人在舟上共同操使木桨,便荡开一道道圆满的弧度。

    《天堂电影院》的编舞与所选音乐整体的风格相合,展现出了一种优雅的起伏感,情感逐步向上推进,再归于平和,没有《死神与少女》那种极具戏剧冲突性的松紧感。

    “Se”,看见。

    作为当下的旁观者,伊芙琳女士对他们各自看见的事物隐隐感到好奇。是什么促使他们以非常短暂的时间步调一致,乃至于走出一条旁人未曾料想的道路——关于这个问题,她在和程愫弋的相处中得到了一部分答案。

    另外一部分呢?江愉的那部分呢?

    关于“看见”,他们唯一可以达成一致的,或许只有各自的眼眸都映射出对方面孔的事实。

    “你是如何克服重心不稳的?”毕竟江愉也没少长个子。

    面对她的问题,青年的表情与其说是觉得为难,不如混杂了各种情绪,尤其是歉意。“我的情况并不能成为你的参考对象。”他道,“你教了我很多可以一直用到现在的正确方法。……而且,其实我没有遇到太大的问题。”

    “你有很充足的力量,技术也很好。”

    她表示理解,也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发育关对于男性选手来说从来不是一个需要长期注意提防的敌人,一个一不留神就会为之摧毁的陨石,很多时候还是莫大的助力。但对于女性的花滑运动员而言,她们在做完一切努力后所能做的,或许只有等老天赏饭。

    程愫弋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这不是你该经受的挫折。”然而少女如是对他道,“对你来说不必要。挺好的。”

    她并没有希冀从谁那里得到什么可以一劳永逸的救命稻草,她配合并感谢他人的帮助,然后继续行走。

    “……真不公平。”

    而他只能“看见”,然后不痛不痒地说上这么一句早已成为事实的话。

    对于程愫弋而言,她认为,江愉或许只是选择性地忽略缩小了一部分经历。

    “我们有过约定。我只有前进的理由,不是后退的。”他微笑着低头看她,“你要和我一起待着吗?”

    “要。”

    “有你监督,我应该很难形成错误的肌肉记忆了吧?”

    “嗯。我看着你。”程愫弋告诉他。既然他有心想要提升自己,最好不要走岔路,绕一条偏离正道的远路。她有这方面的经验,但这份经验对江愉而言不必要。

    “不然改的时候会很辛苦。”

    “我不会觉得辛苦。”他道,“但我其实不太希望这种纠错机制发生。”

    “……反正不管哪种情况发生,我和教练都会帮你。”

    男性的柔韧性一般较女性有很大差距,江愉不是那个例外。而作为双人滑中的男伴,他的称职甚至于优秀从来不是空穴来风。

    “你要休息吗?”

    他又挨了训。程愫弋想不出安慰的话语,毕竟在她看来,江愉身上确实存在教练组提到的问题,但她依旧觉得不能忽略一些江愉不能决定的要素,然后全盘归咎于他。

    他从没想过食言。因此程愫弋绞尽脑汁,最后如此开口。

    “暂时不。谢谢你的关心。”他委婉地拒绝了她,“我想再体会一段时间。……只是记住的话,我无法真正跟上你。”

    他有几乎不受任何外部和内部因素影响的稳定,似乎无论如何都能保持微笑。“我已经欠缺了很多。如果想和你走在一起,那我得做的更多才行。”

    青年失笑,复而收敛。“倒是你,现在还好吗?”他总是关心她的情况。他会询问她,但近来大部分时候都保持着悄然,无声无息。

    然后,她便可以在他的支撑下,于迷蒙中反握他的手或是手臂。她不放任自己倒下,他也从不袖手旁观。

    “……我很好。”

    他接受她的虚弱,并且静默地等待。他并不会期待这一切发生,因为程愫弋看见,当时他并没有笑。每次都是。一丝一毫都没有。

    察觉到她的视线时,他又会展露微涩的苦笑。至少那是一个柔和的微笑了。

    而她已不会觉得之前发生的瞬间反常,因而可怕。

    Se.看见。

    “Se tu fossi nei miei iorno,

    如果你在我的眼睛里的一天,

    Vedresti la bellezza a d'allegria,

    你将看到满是喜悦的美丽容颜。……”(歌词引用)

    他们在回忆中漫步闲谈,在彼此的眼眸中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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