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笔一划，不厌其烦地刻入新的程序，只为输出不会后退的指令。
而对于程愫弋来说，想要在冰场上有所保留，这无异于缝上她的嘴，合上她的眼，再塞上她的鼻。虽然她能够在过往的正赛中冷静地补上最为划算的连跳，但在这方面，程愫弋无疑是笨拙的。
事实上她已经放慢了滑速。大幅度的身体起伏有时候一旦放下去，根本没有办法完全收回来，几乎是散的。程愫弋也多么想要看见江愉的脸庞，在她需要这么做的时候，但那时的她眼前只有一片白色。
她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而且，疲劳作为附属品存在，她的努力换不来太多报酬。
伊芙琳女士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两人。现在的他们连短节目都很难完整地滑完，更不用说他们现在正在滑的长节目片段。
因为少女太过虚弱，所以连冷酷的死神也变得悲悯和不忍。
这还只是片段，从中间的三组托举开始，一直到最后。滑到后期，在最终的捕猎与奔逃中，程愫弋几乎只能依靠江愉的力量将自己拉到前面去。
她咬紧牙关，进入最后的双人联合旋转。极度的疲惫与眩晕感几乎要令少女产生幻觉，这种幻觉甚至让她不清楚眼前的是黑夜还是白昼，因为那对她而言仅仅是一片映射不出任何有意义图像的空白。
迟疑并未因此生出。不过旋转之后，程愫弋确实没有多余力气完成结束动作了。她变成了漏风的风箱。
程愫弋想要扶着江愉的肩膀站起来。但她依旧没有办法站起，哪怕借助别人的力量。如同被拿去了双腿，就在这无声中。
影像逐渐回归。“休息一会儿吧。”头顶传来青年的声音。因为抬头都觉得费劲，所以少女只是听着。
“无论是现在，还是等一下。别着急，等恢复了再说。”
“……不用。”她拒绝，“我心里有数。”这段时间足够她不借助江愉，自己艰难地站起。
江愉没有再开口。
真是怪事。程愫弋睁开眼睛。她明明没有吃什么东西，水也喝得很少，为什么依旧感受到了内脏被挤压的感觉呢？她应该近乎干涸了才对。
无论是两人训练的进程，还是程愫弋眼下的情况，这些令吴萍无法继续沉默。而从伊芙琳女士主动找她商议更改自由滑编排的行动来看，她也没有办法只是旁观。
“伊芙琳，你觉得呢？”吴萍道，“他们的情况，只是小修小补根本不行。得大刀阔斧地改编舞。”
伊芙琳女士准备的这套自由滑本就困难重重，基本没有给少女和青年留什么能力上的漏洞，现在则根本无法实现。
作为编舞师，伊芙琳女士有自己的追求。她那古怪的，吴萍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理解的个性使得伊芙琳女士虽然可以为选手量身打造节目，可一旦遇上合心意的合作对象，便不会仅仅满足于做一套合身的衣服。
理解是一方面。如果要为改编排的事情争吵扯皮，吴萍也不会回避。
结果伊芙琳女士干脆地同意了。“那就改。”她回答道，“程现在的情况，我看不下去。”并非不满意进程与完成度，这位年华老去的艺术家长叹一口气。
“先度过发育关，其他事都是次要的。”
她们着手改了一部分。吴萍也决定在吃晚饭的时候和程愫弋说起此事，让她放宽心。
“小程，只要度过最开始这段时间，之后的难度会一下子下降很多。别担心。”所以，她用格外轻松的语气对正在吃饭的少女道。“短节目合得很好。自由滑方面的话，我跟你们伊芙琳老师改了一部分。看看。”
少女停止了咀嚼的动作，从旁边的女性手中接过纸张。
青年接过另一张，和少女现在看的一样。
“……负担减少了很多啊。”江愉抬头看向吴萍，期间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程愫弋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吴萍：“你们不会有大问题。这一版编舞几乎不会有增加，只是在你们原本滑的第一版的基础上砍掉一部分。你们已经练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有什么怕的呢？”
青年微笑。“确实。话可以这么说。”
“……我要滑这个版本吗？”
少女的声音介入时莫名的突兀，就像是在散发着热忱的沸水中注入了一整块冰。
因为吴萍没有及时回答，所以她转而询问面前的青年。“江愉，我要和你滑现在这个版本的死神与少女吗？”
“不一定。”江愉道，声音温和而耐心。“程愫弋，还没有完全定下来呢。我们还有时间。”
“哦。”
少女低下头，继续吃饭。然后她又抬起头，看向没有说话的吴萍。“吴教练，已经定下来了吗？”在能量匮乏的情况下，程愫弋更加寡言，因此看起来愈发冷淡。略显苍白的脸颊有全身黑色的训练服做对比，看起来就像化不开的坚冰。
她现在的状态无限接近于青年组时期，在母亲程璐手下训练时的模样。
“……还没有。”
程愫弋点头，然后继续咀嚼晚饭。不管她吃得再怎么慢，她还是会先江愉一步吃完。然后她一边继续看节目，一边默默地等待着。
消完食还要跑步。不过相比起晨跑，这时候的跑步就属于慢跑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吗？”而江愉一早便提出了请求。
“嗯。可以。”程愫弋也答应了她。
-
程愫弋严格控制着睡眠。如果不训练，这段时间会被她用作写题，或者复盘上个赛季的节目。
早上，她总是很早就起床。即便是在房门紧闭的卧室内，晨间的程愫弋依旧做什么都蹑手蹑脚。她不想惊扰于佳璇，一点都不想，所以非常小心。
首先空腹跳绳，然后开始长跑。
“早上好。”
不知道第多少次出现的青年依旧不准备解释这是巧合，抑或是有意为之。“早上好。”少女回应道。
跑完步，两人准备吃早饭。程愫弋跑得有些找不到瞳孔，眼睛发花，再加上跑步时特制的衣物闷得更加喘不过气。她只能慢慢地寻找呼吸的频率。
江愉会帮她。“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他会耐心地帮她顺气，“慢慢来，不用着急。你不会有问题的。”
这时的程愫弋往往累得说不了话。“也不用着急回答我。”他的声音在耳畔温柔地回旋，“你能感觉好一点，这就是回应了。喝水吗？”江愉将她的水瓶递来。
程愫弋看着水瓶。从起床到现在，她滴水未进。
吃过早饭依旧很饿。脸庞的轮廓因为混杂在一起的饥饿和疲倦抽搐似地发麻，但她有自己的原则，所以她抗拒吃多余的饭，跟自己说“还没有到累的时候”。
“润润喉咙也好。”江愉看着她，“总是勉强自己，你会到极限。”
程愫弋没有接。她不敢喝，但因为喉咙过于干涩说不出话来，只能对着江愉摇头。
于是眼前的青年站起，询问一旁的队医。“我问过了。可以。”江愉坐了回来，“只是一点，没有关系。”
程愫弋虽然执拗，但听得进劝，被说动了一点。她的手虚虚地抓住水瓶的上半身，拧开后很浅地抿了一小口就推开。她看上去稍微好了点。
不过，江愉也知道，这之后他便再也劝不动了，只要发育关一天没有停止打扰程愫弋的生活，只要她还没有独自走出这片泥沼。
她正和这场无声的浩劫赛跑，而谁都无法代替她。
晚饭的插曲过后，吴萍没有询问程愫弋，转而将江愉叫去。
“您问我吗？其实我们私下没有聊过这件事情。”江愉道。他不可能主动触碰令程愫弋感到不舒服的地方，除非到了极为特殊的时候，而他不觉得现在是。
这并不意味着他要袖手旁观。“吴教练，她很不开心。她非常喜欢伊芙琳老师自由滑的编舞，您应该也知道。”江愉平稳地叙说着自己的想法，“她们经常谈论到很晚，节目也做了很多细微的调整。它早就不是最初的一版了。”
“吴教练，程愫弋倾述了心血。”
“那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吴萍有些后悔。她后悔自己第一时间沉默了，因为少女出言询问时，散发出的那股执拗劲儿令她感到似曾相识。
她驱散杂念。即便不是程璐的女儿，仅仅作为程愫弋，热爱花滑到不死不休的程愫弋，拥有执着这种冠军特质也很正常。“先让这套退居二线吧。小程喜欢，伊芙琳也花了心思，我看着也觉得这个质量扔了太可惜。”
她的意思呼之欲出。“如果您将刚刚的话告诉她，我想，她应该能开心起来。”江愉道。
吴萍摆手。“会的。知道跟你说没用。”
江愉只是微笑。
然后，在真正宽慰的话传达到之前，程愫弋在地板上蜷曲起身躯来。她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因为一个陆上3S。
“噗通”。她除了护住头，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在一瞬间完成防护。她彻底失去了重心。
这一次何止是视线无法聚焦。双手一顿，再滑落，蒸发全身颤抖的细胞紧捂腹部。然后程愫弋剧烈地干呕了起来，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溢出。她想摸外套口袋里的药，然而身上穿着的是漆黑的训练服。
嘴边此时首先传来细微的潮湿感。她摇头不接，别过脸。
对方也没有坚持。温热的水立马换成了苦涩的药片。
江愉想，或许先看到了药，她才觉得喝一点水无关紧要。然后他发现，程愫弋的视线可能根本根本无法用来“看”。
少女干嚼了药片。
咀嚼的频率，面无表情的面孔，无神向下的目光。她如同对一切无所动容般保持漠然。
梁仲冰出去找队医。吴萍拿来毯子。与此同时，吃完药的程愫弋已经安静地重新躺了下去。
“小程，地板上冷。”吴萍蹲下来。少女正静静地躺在那里，面色苍白，只有呼吸声。药效并不立竿见影，她依旧被痉挛的胃痛感折磨。
“……你能稍微起来一下？我把毯子铺上，你躺得也能舒服点。”
她缓慢地摇头，拒绝了吴萍。如果不是睁着眼，少女看上去就好像睡着了。
“行。”吴萍也不强求，将毛毯盖在她的身上。吴萍和江愉一人一边，把因为紧攥而变得皱巴巴的毛毯展开。然后她站了起来。“我出去打个电话。你们先歇着。”她准备打个电话给齐医生，看看有没有针灸膏药的法子。
“……老梁怎么这么慢……”
脚步声远去。程愫弋一直竭力抑制着喉咙传来的恶心感，准备等吴萍离开后喘口气。她并不想让对方为自己担心。然而，她似乎逐渐麻木。所以程愫弋只是在干涩到枯竭的空气中呼出一口气。
“喝点水吧。”
“……”
少女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她的一只手搭在了青年的手心里。而现在，他轻轻合拢四指，在头顶微微垂下眼眸。
在程愫弋吃完药躺回去时，江愉以为她会栽倒下去，因此他急忙伸出了手。“温热的，不会有事。一点也好。”
“医生马上就来。”
青年的声音温柔到变得朦胧。“你不用告诉我，你需要休息。……像刚刚告诉吴教练那样告诉我就好。”
的确，她实在是太疲惫了。少女沉默地躺在那里，冰冷的地板上，然后终于点了头。于是在青年的协助下，她坐起来了点，喝了一小口热水。
也正是在这一小段时间内，江愉将软枕放在了她原本头靠的地方。“这样会舒服点吗？……好，我知道了。”
队医最先前来，用只需要表示是或否的问题了解了程愫弋的情况。随后她给少女的腹部做了按摩，并且敷上热毛巾。
替小床上的少女整理好胸前的衣物。“可以进来了。”帮助她从地面转移到休息室床上的青年听到声音后进来。
齐医生也到了。他给程愫弋的脚踝和小腿施了针。前者针对摔倒和劳损，索性问题并不大，依旧以保养为主。后者则用来减缓程愫弋胃部的疼痛。
程愫弋依旧醒着。齐医生竖起左手臂，右手在手腕处比划。“这里，你有时间的话可以按一按。也能缓解疼痛。”
床上的少女点头。于是，齐医生转而面向吴萍和梁仲冰。“还是要吃饭。吃点流质食品。”他道，“不能一直耗着。”
吴萍应下。为了不吵到程愫弋，她拉上梁仲冰，两人走在齐医生旁边出去。“老齐，这不是情况特殊……”吴萍准备细问接下来的食谱，并且让厨师依照着做点菜给程愫弋吃。临走前，她向江愉使了眼色。对方看起来也像会了她的意。
略显狭窄闭塞的室内通畅了许多。
坐在床下椅子上的青年轻声询问。“胃还是不舒服吗？”
点头。
“我能帮你按一按吗？”
点头。
在半空中用手指测出距离，划分地带。江愉开始缓缓按压位于程愫弋手腕处的穴位，保持着均匀适中的力道。
她就这样睁着眼睛看。“会感觉好一点吗？”而他低声询问道。
点头。
注视着少女埋在毛毯里呈现出病态苍白色的脸庞，期间，青年又掖了掖。小半张脸便半隐在毛绒绒的质感下，几近透明。
——她要赌上她可以赌上的一切，挣一个未来。
“还没有到休息的时间。”
程愫弋的第一句话就指向训练。
江愉继续帮她按着。“吴教练和梁教练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他抬眸时，眼睛里甚至含着很淡的笑意。“他们刚走。”
“……”
“你想的话，我会出去找他们。他们批准了就可以继续。”江愉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但我感觉他们不会允许。”她能有力气说话，他感到高兴也不奇怪。
程愫弋沉默了。“……我不想滑这一版的死神与少女。”然后，少女仿佛前言不搭后语地突兀开口。这个突如其来的抗拒让她蓦地孩子气了起来。
但她不和旁人赌气，她只跟自己置气。“真没意思。”江愉慢慢按着，“我说的是这版自由滑的编舞。”
不仅是编舞。它用那样一个具象化的，充满艺术灵性的躯体笼罩了少女，让她为之神往地付出，为所有的痛苦付以快乐的买单，现在却又回缩成了中庸的，甚至异常贫瘠的模样。
程愫弋也不会愿意买账。她对自己经受的痛苦不买账，对轻而易举在面前垂下的天梯不买账。她不会清楚江愉暗藏的微妙怨怼，她只是单纯而执着地认为，这不是她要的。
“对。没意思。”
她没有再说话，包括对刚刚的经过一切。而当江愉再度抬起头时，少女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