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五八。”
程愫弋长高了三厘米。
吴萍揉了揉拧起的眉,在少女转头看向自己的时候又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指眉间都迅速舒展开来。“真是的。都那么高了还往上窜。”她转而对一旁刚刚测量过身高的青年指指点点,“江愉,说的就是你。”
他已经足足一米九了。这样说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吴教练,我听见了。”不过,江愉已经停留在这个身高很长一段时间了,且对训练并没有影响。
“但是它迟早会停下来,我也会调整。您不用太过于担心。”他似乎在回答吴萍,又似乎在隐隐指向沉默地下了秤的少女,让她放宽心。
程愫弋无法不介怀。正如同在此之前,无论少女是否知道生长痛的存在,这种特殊的痛楚终究降临在了她身上。
并且,大的变故由一点一点的细微之处累积酿就,成为了质变。正因为各个部位都在产生变化,相互影响作用,因此“已经不可逆”的决绝感便更为鲜明。
程愫弋的身体决绝地朝一个并不乐观的方向发展。所以“啪”的一声,她摔坐在了地上。
她甚至没有腾空太久。那段时间短暂得令江愉难以伸出手,更不必说滑到她的身旁。这对于两人来说是那么的猝不及防。
“有没有伤到哪里?”
江愉没有伸出手将程愫弋拉起。青年弯下腰扶少女起来,并且如是询问。
“……”
一阵沉默后,程愫弋回答。“没有。”她否认道。她刚刚摔懵了,所以才在江愉扶起自己时几乎完全借着他手臂的力量站起。
事实上,程愫弋也的确没有伤到哪处,包括做过手术,需要长期护理的脚踝。江愉松开了手,在她身旁慢慢滑行着,垂眸注视少女滑冰时的姿态,看是否有不够顺畅、不太自然的地方。
他也看少女与教练组对话的模样。刚刚的她像是得到了一个不合常理的答案,这个答案奇怪到令程愫弋露出了极为茫然,甚至于分外局促无措的神情。“我没有哪里受伤。我可以和医生确认一下。”
现在的她变得平静。“真没事。我不难受。”
程愫弋知道,无论她怎样苛刻地管理,好像攥紧了身体每一处的数据,但终究会有这么一天。
数据会在手心膨胀,膨胀到握不住,只能挣脱的程度。她要面临一具愈发沉重的躯体,一具陌生得仿佛不再属于她的躯体。就如同她认为刚刚的那个3S不应该失败,但事实告诉她那是应该的。
程愫弋不曾停歇的思索与调整,一切努力的总和,一切都开始被消解。
她曾经被吴萍视作省心的代表,因此即便是阶段性的身体数据采集,程愫弋也从来在江愉之后完成。有时候她在冰面上练习得入神,自己想起来赶忙下了冰场,结果被告知已经结束了。“小程啊,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不需要这么频繁的。”
“以后每天都要测量。”
至于现在,程愫弋看着队医和吴萍交流。等她们说完,她站起来,走过去和吴萍说话。
吴萍不知为何也一愣。“对。以后每天都要测。”她道,“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程愫弋听着,然后点头。她不坐了,就站着,抿着嘴唇。坐下来她会不舒服,心里不舒服。她怕胖。
江愉便一直看着。他没有坐下,走到程愫弋旁边停下。他没说话。
“过去就行。”但是程愫弋说话了。除了这么说,她还说,现在才秋天。
“离冬天还远。”
就像是在说,她至少还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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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米六。”
程愫弋又长高了两厘米。
“……就两厘米。”她小声嘟囔着下来。
就两厘米。少女似是在说“就这么一点”,好像不以为意的样子。她很少会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毕竟是才过十六岁生日没多久的年纪,似乎值得一个揶揄的笑容。
程愫弋在意得很。现场也没有一个人笑她的话。
就两厘米。两厘米让她不断找重心,盲人摸象般打转,上午还会,下午就忘。这不是程愫弋想忘的。
不是她想要记性不好的。是身体忘了。这话像是在推卸责任。
再上秤。可感的体重再次变成了数字。
“……怎么又变胖了。”她小声抱怨着下去。
与发育关相对应的,是延长的训练时间。训练量的增加与时间的延长实际不成正比,因为有不得不休息的时候。这是程愫弋身体状况的实际需求,吴萍也勒令她必须及时休息。
如此,少女依旧避免不了强烈的气喘与疲惫。体重还在增加,体脂率上升,原本可以胜任各种难度动作的、格外纤细劲瘦的身躯变得柔软。
晚饭不再是在食堂解决,尽管吴萍不想搞这个“特殊”。她总是希冀给程愫弋营造一个战略上重视,其余和以往没有差别的环境,就像在告诉少女“没有关系,一定会得到解决”。但至少近期不可以。
从一日两次变成一日三次的测量日程,不止是停滞不前、而且在频频后退的训练进程,重重困难令进食变成了一大难题。
食谱简单到约等于不吃,但事实上有很大的区别,她如果真能不吃就好了。而从程愫弋现在的情况来看,的确,她如果能尽可能的不摄入,一定程度上会减缓凶猛的发育关进程。
但吴萍不敢想副作用。
匮乏的晚饭,漫长的咀嚼时间。程愫弋甚至还可以在间隙和江愉闲聊,虽然现在本来就是休息时间。
“觉得怎么样?”
这是程愫弋喜欢的口味。“很好吃。”她认真回答。尽管就一点点,一口,不能再多。这并非营养师想要给予不必要的额外折磨——既然是量身定做,他当然咨询了当事人的口味——而是总量实在有限。
江愉则微微笑了笑,半开玩笑。“那我沾了你的光。总算不是食堂的套餐循环了。”
程愫弋咀嚼的动作一顿,露出疑惑之色。“对你来说有区别吗?”她也曾为了礼物观察过江愉,独自地、安静地观察。或许是因为观察的目的性太强,时间也太短。所以现在的她感到了疑问。她觉得并无太多区别,因此直白地开口。
眼前的青年失笑。“还是有点吧?至少不需要排队了。”他敛下更多的情绪,仅仅为了很快便可以和程愫弋坐在一起而感到轻松和愉快。
程愫弋多看了一眼他盘中的晚餐。“嗯。你喜欢就好。”
少女没有再说话,继续安静地咀嚼晚餐。她依旧吃的很慢,并且在吃饭之余观看上个赛季的录像。那似乎已然成为了一段值得缅怀的记忆。
而由于死神与少女是最先编成的节目,艾伯纳?赵也最先发来了设计图,并且在材质方面做了说明。
他以死神与少女的创作灵感,冥王哈迪斯掳走珀耳塞福涅的神话故事为设计来源,极其注重浪漫主义的表达。
但这种华丽又是内收的,与庄重感紧密结合。比如,男方的考斯滕以代表死亡的漆黑夜色打底,再用森冷的骨架在腹部构建躯壳。闪片与银链的点缀中和了沉闷与森冷。袖边则晕染上石榴的红色。而作为黑与白之外的唯一亮色,红石榴实际上是他留住少女的帮凶。
既然是纯白无垢,竭力反抗死神却又有心无力的少女,女方的考斯滕便以白色为底,黑色的藤蔓与荆棘作为死神的爪牙从手臂末端与裙翼边缘攀爬而上,其间盛放着水仙花。水仙花亦是在默许下盛开的,协助劫掠的凶器。
作为程愫弋和江愉考斯滕的设计师,艾伯纳?赵也一战成名,不少花滑运动员都想找他设计考斯滕。他在和吴萍的通话中赞不绝口两人的表现,夸得天花乱坠。
“我能感觉到,我正在亲身参与一项伟大的事业。”
“哪里哪里,他们才刚刚起步。”吴萍连声推脱,感到与有荣焉的同时又不免为程愫弋现在的状况担忧。“上个赛季的反响很好,以后还得拜托你。”
于是艾伯纳激动地表示,程江考斯滕的工期永远是第一要紧的事,其他都得往后排,没得商量。
他们都觉得这套考斯滕设计得很好。反映了一些因时而变的数据后,自由滑的考斯滕看似只剩下成品出炉。
然而,这个赛季的自由滑是否还是《死神与少女》,这成了一个新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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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育关带来的问题,首先是技术的完整与稳定。比如抛跳Flip三周,还没有怎么捂热,程愫弋便开始频频失误。可能今天止步于翻身的程度,明早一来首先便摔得七荤八素。
单跳和连跳亦是。程愫弋付出了较以前大大加倍的努力,几乎是以榨尽最后一丝气力的态度思索缺憾、调整细节,然后不断地进行重复训练。
她的付出与收入不成正比,像是被放逐的西西弗斯。但对少女自己而言,至少她能向前迈出虽然微小、但着实前进了的步伐。
所以她落下了3S,落下了3T+2T+2T。她的高度远远不及从前,但进入和滑出时呈现出分外坚定的干脆与漂亮。控制身体,提高整体的收紧度,这是程愫弋目前的解决方案。
落完,她弯下腰,双手撑在大腿面上,然后喘气。
——因为她暂时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跳得那么高了。
这就是发育关带来的第二个问题:程愫弋的体力急剧下滑。她几乎完全不饮水,摄入的食物非常有限,睡眠时间因为控制身高而缩短大半。缺少能量供给的情况下,她需要每天完成长跑,仿佛要蒸干身体内的最后一滴水。
在这种情况下,她根本没有办法完成现行版本下的《死神与少女》。
呼吸声逐渐弱了下去。“好了。”弯腰休息着的少女直起身,看向身旁的青年。“继续吧。”除了倦意,她的脸上只有平静。而平静的海面下是坚决。
少女乌黑的瞳仁倒映出青年担忧的神情。
除了小声抱怨身高和体重的变化,几乎是有些稚气地自言自语,她没有过任何称得上怨恨的话语。
“你抛得动我吗?”
江愉垂眸看她。“为什么会抛不动呢,你已经很轻了。”青年微微笑了笑,像是为难,像是无奈,又不着痕迹地掺杂进了些苦涩。“我也不是白长这么高。”
然而,双人滑向来不能全盘依靠男伴。程愫弋也从未有过“仅仅完成节目”的想法。如果只是这样思考,她没有办法抵达现在的程度。
陆地训练不可或缺,但这一次,他们好像真的“回”到了陆地上。
练习的内容首先是旋转,不过并非旋转的难度姿势。江愉在身前抱着程愫弋,然后开始在身前背后进行翻转,支撑点轮流在腰部、手臂、膝盖处变动。他们完成得很好。
然后是托举练习。“慢慢来,踩实了。”吴萍低声嘱托。
江愉跪在地面上,程愫弋双手与他交握。首先离开地面,然后她要踩在他的肩膀上。梁仲冰扶着她,多上一层保险。
“不要着急。”她实在太干脆,不像是身体多了负荷,因此作为教练的吴萍反而希望她能够放缓节拍。
双手撑在身前,江愉也站起。镜子里的少女上身格外挺拔,以双手手腕的连接点立在青年的上空。
然而,她的体力大不如前。“下来。慢慢下来。”吴萍做了个放下的手势,梁仲冰也随时准备着。最后,如同往常那样,江愉平稳地将程愫弋放在了地面上。
稍微喘两口气,更加沉默的少女不把气力放在话语中。她做好准备,等待再一次腾空而起。
“……放下来……”
侧立的姿势,程愫弋头朝下,一只手与江愉的手交握,另一只手撑在他的肩膀上。她不清楚自己保持了多少时间,再短暂的时间都变成了身体难以承受的煎熬,而精神的坚持终究无法代替现实。“小心!”所以,近乎僵直的手臂再也无法保持无动于衷,连放下的时间都无法忍受,一软。
江愉接住了她。程愫弋的脸砸在了他的肩膀上,汗水混着疼痛感,脸颊发麻。
“……没事。”她在江愉的搀扶下缓缓坐在了地板上休息,而他查看她泛红的脸。“没有撞歪。”程愫弋知道撞坏会是什么感觉,毕竟她也缝过不少针。
如果能够多积累些小磕小碰,从而换来顺利度过发育关,程愫弋希望能够作出如此划算的交换。
还是有点疼的。她想要站起,却被江愉握住了手。“看一下吧。”他说,“这段时间你也可以用来休息。很短,不会太长。”
他放不下心。“嗯。”所以,程愫弋应了。“那就看一下。”
她的面颊敷上了冰袋。
陆地向冰面。温暖的棕与光洁的白。就这样在时间中不断交错。值得庆幸的是,两边都不是接近黑夜的色调。
在冰面上滑行。江愉以蹲坐的难度姿势进入,程愫弋则用燕式姿势向后滑行,然后转体半周。他们的滑速都慢了下来,但这并不意味着有充裕体力完成的男伴和总是被倦意侵扰的女伴懈怠了细节。
然后是一个5R托举。上方的程愫弋完成了从立式姿势转变为星式姿势的过程,并且因为极佳的柔韧性做出了漂亮的一字马,将一条腿抱在头顶。
吴萍心如擂鼓。反复在力竭边缘挣扎徘徊的少女仅有一处支点与青年相连,那便是青年支撑的右臂,就这样旋转。
她担忧程愫弋受不了,然后不知道第多少次掉落下来。但到现在都没有。
少女会主动叫停,但她从不贪恋那一点喘气的时间,休整完就投入,同时非常配合教练组制定的方案;青年总是能够成为兜底的网,两人刚成为搭档的时候就是,现在的他依旧可以。
他们都非常可靠。所以依旧无惊无险,难度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