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本次四大洲锦标赛的双人滑项目共有十一队选手参加比赛,程愫弋和江愉在第三位出场。刚成为搭档,缺失积分和世界排名的两人没有首位出场好像已经足够幸运。江愉的运气似乎又回来了。

    通过一个晚上的调整,程愫弋表面看上去仿佛真的若无其事了。少女和青年进行着赛前的陆上训练,日程吻合着时间向前推进。他们都对插曲保持了缄默。

    否则又该如何?程愫弋不觉得自己有别的选择。当她真正深陷于自我的痛苦时,旁人的话对她而言像是从身旁擦肩而过的尘埃。并非程愫弋发自心底不愿意,只是少女的身体机能似乎从来都没有办法支撑她完成从聆听到感到安慰的整个过程。她独自经历这一切,再独自走出,没有人可以替代。

    但程愫弋必须得振作,而且必须极快地调整过来。她选择忍耐,再将滚烫的酒精直接浇洗在伤口上粉饰。正因为对痛苦没有产生耐受度,所以灼热与刺痛反倒令程愫弋清醒。

    ——她面临一场紧迫的比赛。

    意识到这一点,程愫弋甚至可以做到在江愉投来注视时予以及时的回望。然后他们又在沉默中不约而同错开视线,继续进行赛前的热身练习。

    交流变得更少,但游离在二人间使他们与世界发生隔阂的真空感却更加浓厚了。当吴萍领着二人离开时,她隐约察觉到了程愫弋不同寻常的微妙变化,尽管少女保持着并不罕见的沉默。

    吴萍对江愉流露出疑问的神情,然而眼前的青年像是没有理解她的意思,而且此时追究细节也并不明智。她有些关心则乱了。

    广播里先是韩语,然后是英语。

    “……representative People's Republia……”

    程愫弋从未觉得赛季与赛季间的休赛期是那么漫长,她永远时间紧凑地做好安排。但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少女觉得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恍如隔世。

    而且,已经变得不太一样了。

    “Suyi d Yu Jiang.”

    程愫弋是被近乎本能的条件反射推入冰场中央的。为了与短节目的主题相契合,少女的脸颊带上了相当漂亮的笑容。她可以笑得很开怀明媚,但从来只在冰面上。

    而与少女一同并肩滑行进场的青年则保持着从容优雅的姿态。既然程愫弋向那一侧的观众宣告了伊始,那江愉便对着这一侧的席位致意。

    “这是程愫弋和江愉牵手的第二场比赛。”王露的声音伴随着少女和青年在冰面上调整好开场动作传出。“两个人的第一场全锦赛发挥得很好,而且从配合度看起来,他们是一对非常有潜力的选手。”

    音乐像是潮水般涌来,仿佛春天喷薄出地表。和初次呈现的编舞不同,交握着如同藤蔓的手臂动起来时加入了少女身体的蜷与舒,几乎有些急不可耐的初春便有了呼吸口。僵死的藤在重新焕发生机,尽管此刻呼吸起来还是那么艰难。

    然而从没有人问过,春天为何要经历如此艰辛的过程才能冲破冰层,然后孕育新生。春与夏,夏与秋,秋与冬,似乎都未经历这一场近乎凌迟的残酷仪式。

    春天不应该像赞美诗中描述的那样,温顺而美好得仿佛一切美好的结合吗?

    实际上,“从来不是”。

    -

    “后外点冰三周跳。……女伴摔倒了。”

    4CC的氛围一向很好,观众非常捧场,但相比起欧锦赛,分数给得如同沙漠。只听见观众席上传来了惋惜的声音,但他们依旧给予了两人鼓励的掌声。

    伊芙琳女士将两人完成度相当好的单跳3T调整成了第一个难度动作,接续步后移一位。然而少女首先便栽倒在上面,虽然足周,但毫无疑问摔得非常结实。

    吴萍站在场外,神色凝重。她没有急着因为两人都擅长单跳而提升难度,而相应的,两人一直以来都稳定地交给她十分令人满意的答卷。

    在3T上栽跟头,这看上去并不符合程愫弋的特性。后外点冰三周跳足周摔倒,第一个难度动作便亮起红灯,并且4.2的基础分首先扣去一半。

    她看着冰面上迅速爬起的少女。一次摔倒也是对体力的考验。吴萍虽然因为那一下明显的失误而心提到嗓子眼,但很快冷静了下来。

    定级步法进行得很顺利。程愫弋像是根本没有因为失误受到影响,那一下坠落并没有使春的使者沾染上分毫尘滓。

    少女轻灵活泼地召唤着青年。江愉比起全锦赛时虽然称不上脱胎换骨,但无疑有了明显的进步。他善于发挥优势,便如同应和着少女的清风般牵引着她做着转体。

    调整顺序后,接续步后便是抛跳后外结环三周。吴萍一看起跳抛出就忍不住摇头,平稳的心率又紊乱了。

    这样怎么行,估计要重蹈训练时的覆辙。吴萍看着程愫弋滞空旋转时那个宛如要直愣愣插入冰面的轴,近乎要长叹一口气。程愫弋的重心在下沉后并没有做好干脆稳妥的准备,此刻就如同被暴雨骤然袭击的湖面上的小舟,轴则是残缺摇晃的桅杆。

    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然而,少女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落下,没有任由疾风骤雨将自己倾倒。她虽然看上去摇摇欲坠,亦被认为是个还没有熟练的水手,但程愫弋不会放弃。

    “抛跳3Lo。”

    这个抛跳后外结环三周的落冰并不算好,但究竟抓不抓还要看情况。不过显然,他们没有被放行的理由。好在损失的GOE并不算多,直播左上角显示最后的GOE是-0.17。

    吴萍反而抿直了嘴唇,庆幸之下不无深切的担忧。“……她这是以为自己有个抗造的黄金脚踝吗!”一旁的梁仲冰看向她,然后再转过头。

    与教练组反应不同的是,程愫弋滑得更加得心应手。江愉一如既往稳定,和少女完成了一个质量相当好的捻转三周,高度和转速都很漂亮。接下来的前内螺旋线,两人也迅速进入了低姿势。

    后半程的二人没有再有失误,定级也丝毫不差,总体甚至可以说是渐入佳境。这使得他们的短节目最终打出了62.51的分数。

    国内实时转播着比赛的情况。在他们之后出场的居谢则难得只是在单跳上红了灯,细扣定级的结果是只有接续步和捻转定了三级,其他都执行得很好,短节目最后得到了63.78的分数,排在了当前的第一位。

    纵观整体,程愫弋和江愉搭档后第一次参加国际赛事便能发挥出如此水平,其实已经非常说得过去,尽管与少女从前的光辉履历并不匹配。而从结束后的致意,再到从K&C区走出准备进入等候室,程愫弋都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露出明显的表情。

    应该说,程愫弋其实已经失去了表情。冰场上她告诉自己需要“弥补”,但下了冰场她也很清楚,根本不存在所谓弥补。失误就是失误,会得到扣分的惩罚。做得好就是做得好,也有对应的奖赏。

    “Our ers,represeed States of America……”

    “Our ers,representative Japan……”

    美国的BJ组合在单跳3Lo上有明显的失误,女伴落冰时没有保持好平衡翻了身,抛跳略有瑕疵没太抓,捻转、接续步和双人联合旋转的定级则有些缺斤少两,最后得到67.73的分数。而榎本兄妹平稳,成为了目前所有选手里唯一突破70分大关的组合,短节目为70.44分。

    程愫弋和江愉已经提前离开了等候室。他们最终排在第四,短节目结束后的小型颁奖仪式和二人并无关系。

    少女始终一言不发。她本是生动的,有自己主张的,沉默也是一种思索与态度的表明。此刻的程愫弋则是看起来好像专注于半空中的某一点,但那双眼睛只有空虚,没聚焦到任何东西。她自己就站在那片没有亮光的黑色深渊中,甚至比起窗外被霓虹点亮的夜空要更加晦暗。

    吴萍没有选择将少女临时叫走进行所谓的教育与辅导,但她的确反复暗示了江愉。就当先前那一次青年的确少见地迟钝了,这一次他总该看到端倪了吧。

    江愉微点头。于是吃过晚饭,他们便共同拥有了此刻。

    他们着实需要交流一番。但事实上,江愉感觉自己处于从未有过的贫瘠与匮乏中。而他没有想到,程愫弋在漫长沉默后的第一句话是感谢。

    “……谢谢你。”

    江愉注视着她。“因为什么?”

    “因为你想要帮助我。”程愫弋认真回答,紧接着因迟疑而顿宕片刻。“……我知道。”她对眼前的青年抱以深切的理解,好像自己的哀与苦无所谓地蒸发干净了。

    少女确实在另一层面上感到了无所谓。与其说是无所谓,更恰切地说是“没有资格”。首先是她失误了,再然后是她身上的烙印——没有资格因为暂时的胜利快乐,自然更不能因为当下的失败而悲伤。只要多出一秒都是玷污,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程愫弋想,她甚至没有与母亲发生一次真正的对视。不仅如此,她还逃跑了。可是,所有自卫性的行为都没有起到作用。

    “至少不要辜负那片将自己托起的冰场”——毫无疑问,她的抗争失败了。尽管如此,也正因如此,少女认为自己更不应该表现出任何一种情绪。

    她一无长处,无所凭依。

    “……消完食,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需要握手吗?”

    青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对她的话语表达了温和的异议。与此同时,他的手心在程愫弋的视野里微微摊开。“我不知道你需不需要,但是我可能比较需要。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程愫弋,我对明天存在不安。”

    不管她在多么短暂的时间里流露出多么泫然欲泣的神情,只要她没有流泪,抑或者并不需要由他人擦拭去泪水,江愉便不会违背她的意愿,从自我的善意出发走向与少女所做选择相背的方向。

    但他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愿。“我想告诉你这件事。你会因此有压力吗?”

    “……不会。”程愫弋回过神,“因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做得够好了。

    程愫弋不会认为江愉撒谎。而在她出言询问后,江愉并没有回答她。青年只是像个稳定锚点。像个等待着流浪水手的锚点。

    而从锚点延伸出来的海平面,似乎就是从前一直支撑着她,带给她力量的冰场。

    他没有说话,唯有等待。这样的沉默就好像是在告诉程愫弋,他没有理由,但他无疑需要她。就像少女虽然没有告诉青年任何事,但他却察觉到了发生在程愫弋身上的变化,没有理由地。他们之间不需要理由。

    程愫弋伸出了手。她没有使太大的劲,像是仍然心存犹豫。但江愉回握了,好像没有给自己预设以外的选择。温度与逐渐有了实感的力道无比真切。

    江愉不知道自己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或许他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只是作为见证者存在于此。他见证了程愫弋对自我不厌其烦的修补,见证了自身的无能为力——他本该早已明白这一点,见证了更为隐秘的东西。

    程愫弋本该询问青年是否因为此举感到放松。然而少女发现,从中汲取某种力量的是她自己。她没有眼泪,喉咙微哽。

    “……谢谢你。”所以她抬起头,然后如此说道。短节目结束时的无措感再度在心脏上蔓延开来。程愫弋再度尝试平静下来,这一次似乎比刚刚经历的那场个人化的浩劫要容易得多。

    “这是我的请求,似乎不该这么算。而且,你已经第二次道谢了。这才过去多久。”江愉就像是没有发现任何不愿示人的苦楚般,声音温柔而轻松写意。“多出来的这一次,我会想办法在别的地方不让你吃亏。”

    “……”

    “明天就是自由滑,今天晚上要早点休息。”江愉轻声说,“忘记一些不那么好的事情,才能给之后高兴的事情腾出点地方。”

    “……”

    青年微笑起来。“晚安。明天见。”他向来不强求很多事情,包括程愫弋的回应。

    少女松开了他的手。“……明天见。”但程愫弋也不会打破传统。她微仰起脸,吐字清楚,声音像是碎裂的珍珠。

    而江愉在与程愫弋分别后,坐在床边注视了一阵空无一物的掌心。那里并没有真正抓住些什么,温度也随着冷凝的空气逐渐回到应有的数值上。

    可他都没有真的了解程愫弋,却受了许多的感谢。“……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江愉缄默在道别下的心声,此刻通过自言自语的呢喃交付给空气。

    窗外有令人目不暇接的夜景,每一寸都在散发着聒噪感。浮现在江愉眼前的却是程愫弋从昨天到今天的神情姿态,一举一动都充斥着寂静的苦涩。他却只能品尝到其中极为渺小的一部分。

    江愉并非不平,只是根本做不到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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