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程愫弋回到宿舍时,于佳璇还没有回来。她告诉过程愫弋,这次的全国锦标赛她也会参加。

    “要多锻炼才行。总是训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尽管在全锦赛之前的俱乐部联赛上,于佳璇并没有拿到令自己满意的名次。那天她回来得很迟,而程愫弋从门缝里看到了她坐在沙发上抹眼泪。

    然后,她像往常那样若无其事地问询问程愫弋有没有洗过澡。“那我就去了。晚上早点休息哦!”

    现在,程愫弋坐在沙发上。她暂时没有回房间的打算,耳机里循环播放着电影里全英文的对白。她如今已经能从对白推演建构出对应的场景,烂熟于心。难以想象的是,拥有那般轻盈旋律的自由滑选曲,柔和浪漫的音符是为了点缀一部讲述着爱与病态控制的电影。

    少女看到了桌面上的纸巾盒。程愫弋不会动于佳璇的东西,不过她觉得很奇怪,于佳璇为什么会忘记带上它。毕竟纸巾盒对花滑运动员来说是常备用品,更何况那还是于佳璇心爱的巧克力盒。

    直到于佳璇旋开了门锁。她兴致不高,甚至可以说异常沮丧。“我回来了。”她看到了沙发上的程愫弋,于是提起精神打招呼。“洗过澡了吗?”

    程愫弋点头。“那我就去洗了啊。”说罢她进了房间,去准备换洗的衣物。至于别的,她们的洗护用品都是放在一起的。

    程愫弋按下暂停键,将屏幕熄灭,缠好耳机放在一旁。直到对方再度从房间出来,程愫弋指了指茶几上。“你是不是忘带了这个?”

    她一瞬间愣了一下。“啊……你先放在那里吧,我等会儿洗完澡出来拿。”

    程愫弋点头。她虽然隐隐感到奇怪,不过于佳璇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因为纸巾盒的遗失影响到白天的训练。

    不久后,于佳璇从盥洗室出来,轻松地坐在了她的旁边。“谢谢啦。”如此道谢后,少女甚至没有伸出手碰一下桌上的盒子。于佳璇陷入了沉默中,无穷无尽的话题消失了。

    她知道自己话多,为此还曾向程愫弋调侃过自己是只会膨胀不会收缩的“苹果宇宙”。

    “如果你觉得我聒噪,可以及时打断我!”

    “我不觉得。”

    程愫弋本来已经戴上了耳机,现在再次摘了下来,这回索性放进了口袋。“怎么了?”她望向于佳璇,想要安慰对方却又无处问起,更何况她清楚自己嘴笨。“……你要巧克力吗?”

    “不要了。”于佳璇赤着脚坐在沙发上,抱着腿将头埋进双膝间。“我再也不吃巧克力了。”她的声音像是从闭塞的水壶里传出,沉闷中又不间断地喷出几束郁闷的水汽。

    程愫弋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她和于佳璇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一定没有闵秋桦了解对方。闵秋桦说过,于佳璇离不开巧克力。看来这次问题非常严重。

    “再也……不吃了吗?”程愫弋试探性地再次询问了一遍。

    于佳璇没有回答。然后,程愫弋听到了啜泣声。“……我没办法了……我可是快要,什么都不吃了……但是还是丢掉了……”

    她在度过发育关。程愫弋将纸巾递过去。这些日子于佳璇早出晚归,比起训练带来的劳累感,程愫弋感觉她的精神大不如前。

    于佳璇的发育关来势汹汹,并且近乎野蛮地掠夺着她仅有的东西。

    她总是随身携带纸巾盒,外表是耐脏的巧克力面包造型。并且,于佳璇总是会及时补充里面的巧克力“夹心”。她对补充和享用的过程感到幸福,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

    并且,于佳璇知道自己无法逾越运动员的特殊性,她也热爱自己正在不断投入精力的事业。她只是不断探索着运动员特供版本的各种不同口味。殷教练虽然会突击检查,但更多是以玩笑的性质。她们都不会逾越那道界限。

    她已经吃得非常非常少了,目前规定的食量已经影响到了训练的正常进行。但于佳璇只能拼了命地训练,练出肌肉,将那些因为发育关不得已覆盖上的脂肪转变为可以有所裨益的助力。尽管如此,她依旧无法阻止逐渐增加的体重,以及生长的痛楚。

    “……我不要这个纸巾盒了……”

    她有了新的纸巾盒。简洁,容量大,而那里面除了用以包裹汗水与泪水的白色纸巾,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而她好像也快什么都没有了。于佳璇没有再哭,但声音还是随着没有褪尽的哭腔一抽一抽的。“……我总是跳不好……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相似的场景浮现在程愫弋的脑海中。她们也是这样,坐在差不多的位置。“我们星光家大业大,不至于养不起我跟贺源吧?”当时的于佳璇露出了轻快乐观的表情。

    她面对挫折的解决方式似乎正是这样,让自己快乐起来。尽管程愫弋察觉到,于佳璇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了失望。但她没有想过离开。“养得起。”程愫弋当时如是回答。

    现在,她抽出了纸巾,但也只是拿着。而于佳璇也只是安静了很短暂的时间,然后抬起头接过。她皱巴着脸擤鼻子。

    “……再坚持一会儿吧。”于佳璇想,即便是像她一样开朗外向的人,一定也会有感到不好意思的时候。

    然而,她察觉到了程愫弋的目光。少女一直专注而认真地聆听着,眼眸中倾泻出淡淡的哀伤。

    程愫弋还没有经历发育关,但她知晓那将会是一个怎样痛苦的过程。只能将前途交给命运,所做的努力会被轻而易举地摧毁。即便是准备许久,拥有了无数案例和经验的人,也没有办法保证毫无伤痛地度过。

    “……应该不至于丢得那么快吧?”于佳璇哭笑着道,“我可以抓住一点东西的。”

    她终究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殷教练也让我再坚持一段时间,情况或许能好转。我应该听教练的,在贺源能抛得动我之前再多跳一跳。”

    但于佳璇知道,自己的发育关来得太激烈了。她清楚,自己如果因此沉湖甚至退役,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怨不得旁人。

    “也就是贺源,整天比我还担心。不知道他以后会跟谁搭档,什么时候能出头。”说到这,于佳璇掐了一把大腿,却依旧没有忍住,掩面哭了起来,哭得伏在腿面上。程愫弋只能坐进了点,苍白地拍拍她的后背替她顺顺气。

    “……又不是我想要放弃的,我一直坚持下来了……是花滑抛弃了我......”

    程愫弋手一僵,停在了半空。片刻后,她才慢慢地继续拍着。

    连站在那里都变成了一种奢望。这种时候她难道还要站在河的对岸,看着河里挣扎到脱力的人重申着坚持吗?

    “……我们都不会被抛弃。”于是程愫弋轻声说,“花滑不会抛弃我们,而我们也选择了它。”

    此刻,话语变得格外苍白。

    “如果……适合的话,”程愫弋垂下眼眸,“那就再走上一段路吧。”

    -

    关于各项身体数值的测量,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行一次。

    “……怎么又高了一厘米。”

    即便程愫弋很自律,江愉也不遑多让,但依旧保持着固定且较频繁的频率。一来是为了观测程愫弋还没到来的发育关,那是悬在她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二来则是因为江愉难以控制的身高,非常令人焦心。

    江愉现在已经足足一八八了。吴教练扶额问他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青年只能相当无奈地说自己一定是清白的。索性身高并不影响他在冰面上的发挥。

    “就你这样,哪个带男单的敢收你?”

    吴萍也是记仇。江愉只是笑了笑,点头应是。不过吴萍事后表示,双人滑的话,身高差多一点比较合适,动作做起来轻松点,不会对女伴造成太多负担。但她还是警告江愉,最好不要没事再忽然长高一大截。

    等在后面的少女则在此刻抬起头,脸打量着身旁的青年。或许是因为程愫弋在约等于休息时间的等待中将大脑放空,任由些奇妙的想法在里面蹦出乱窜,她的目光虽然充满探究性地望向了江愉,里面却依稀有些不在状态的懵懂。

    “怎么了?”江愉微笑着询问。

    程愫弋摇头。她只是觉得江愉很高而已。“吴教练说得没有错。”她道。

    少女不记仇,仅仅是此刻单纯地想起了当时生气时的感受。

    “我会尽力控制的。”江愉流露出些许歉意的神情。程愫弋点了点头。

    程愫弋测出来还是雷打不动的一五五,体重也维持得非常好。吴萍不看都知道,肯定都复合要求。事实上她还有些担心,少女会提前把自己约束成厌食症。她的胃本就不太好。

    “很好,继续保持。”吴萍意有所指,“但也不要太压抑自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在技术难度和精确度要求很高的花滑上,不变很多时候就是最好的变化。那象征着不会将已掌握的动作打到备选区,不会血淋淋地将残酷的去留问题提前放在也许前不久还是意气风发的年轻选手面前。对于女性选手而言,很多时候意味着去。

    “好。”程愫弋回答。

    发育关。随着年龄增长,原本虚无缥缈的隐患变得具象了起来。

    程愫弋知道,自己的这具躯体无法舍弃任何一个精密的零件。她的噩梦总是被各种伤痛萦绕,而身体的痛楚最令她感到力不从心。

    她愿意舍弃其他一切所能舍弃的度过发育关。无论有多痛苦,程愫弋不想离开。

    她想要走上一段长长的,此刻根本看不到尽头在哪里的路。

    而在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后,他们走在月色笼罩的道路上。程愫弋被心事笼罩,一路上沉默不语,只是在江愉被别人打招呼,然后发生零星的对话时回过神来。因此,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和江愉走到了一条路途稍远,经过的人少了许多的小道上。但她听见了草丛里依稀传来的虫鸣声,风掠过树叶带动树影摇晃的沙沙声,还有仿佛隔了岸的谈话声。它们都变成了白噪音,成为了静谧的一部分。

    此刻,她与江愉的距离似乎也更近了。“我不太清楚。”所以,程愫弋开了口。而江愉也隐隐望向她,关切而耐心地。“……我不太清楚发育关什么时候会到来。”

    因为还没有经历,所以遥远。因为一定要经历,所以近在咫尺。

    “你是对的。”程愫弋不知道于佳璇是如何克服那种好不容易浮起却又不得不下沉的感觉。对于她而言,这种欲哭无泪的惨烈比刀割还要痛苦。而且更痛苦的是,即便忍耐了过来却依旧得不到好的结果。

    “……如果真的不合适,坚持只会更痛苦。”

    程愫弋已经决定不会放弃。所以到了那一天,她依旧会选择留下,但她不会蛮横地苛责江愉与她共享痛苦。这终究是她个人的选择,是她自己过不了坎。

    “或许。”江愉注视着她,“但是如果用看似正确的言论为错误的行为粉饰,恐怕还是不太好吧?”他委婉道,与此同时露出微笑。

    程愫弋回望向他。

    “你一直都尝试理解别人。”即便这让本就深陷于痛苦的少女感到被撕扯。“这其中包括我,我会觉得很荣幸。但是这不代表我是完全正确的。”

    “我选择和你同一个立场。对于我而言,你是对的。对于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但至少对于我们两个而言,我们达成共识了。”他看着少女,“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所以也许会发生的挫折,对于我而言已经是必须要拥有的经历。我不会感到后悔。”

    “你呢?你会觉得后悔吗?”

    “……不。”

    江愉再度笑了。“每个人的解决方式是不同的。这就是我们的解决方式。”他望向不远处已经尽在眼前的宿舍楼,“看来还是过于短暂了。已经到了道别的时候。”

    程愫弋则因为他的话语陷入了思索。他们作为搭档几乎可以算作一体,但她在一些方面还是下意识地将江愉排除在外。事实上正如他所说,他们已经互相选择了。

    而方法是由人创造的。他们已经创造了自己的路,甚至某种意义上是由程愫弋强硬了一回,直接将江愉拉过来。

    “谢谢你。”程愫弋依旧担忧发生在她身边的人和事,但对于自我以及她和江愉的关系,她有了更加明晰的认识。

    所以,少女真诚地微笑起来。

    “明天见。”然后她道。

    江愉偏好这个说法。“明天见。”他回应道。

    直到看见少女的身影被无限向上延伸般的楼梯吞没,青年都久久地站在那里。

    事实上,江愉感到踌躇。他不确定自己能否介入程愫弋的想法,再切实地提供帮助。因为她是真正富有温情的人,这一点和他不同。他是虚构出来的人物。

    只是在面对少女时,他似乎也能够真实而诚挚地产生点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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