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到这里。”
训练结束后，程愫弋收拾东西，在门内整理好衣装。“走吧。”而总是早一步的江愉在门口等待着她，直到她从里面的更衣室出来。
今天是周日，照例会早放一小段时间。周末也是程愫弋例行检查的日子。当她匆匆跑到江愉身边时，江愉便嗅到了她身上不可忽视的膏药气味。事实上，这股药香已然成了训练与生活的常态。
而程愫弋每次稍微迟一点出来，约莫就是在忙碌这方面的事情。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我在这里等你。”
少女点头。
而在检查后，齐医生取出针灸的用具准备施针。他虽然年纪大了，眼睛却一点没花，下针精准的同时力度还很均匀。并且他还有和患者交流，用以分散对方注意力的习惯。
程愫弋也并未将这点疼痛放在心上。她从不会因为身体的折磨而掉眼泪。不过面对齐医生慈祥又关切的问话时，程愫弋格外认真地挨个回答了他。无论是对方业务范围内的病痛，还是关于在这里的生活。
“到这里的每个人，有的症状一样，我也跟他们说不一样的话。”齐医生道，“比如你，我就说，别太辛苦。现在是进步了一点，未来就要麻烦了。”
“再对于有的小孩，我就说，好了就准备恢复训练吧，再躺下去腿脚都要没我利索了。”
程愫弋微笑了起来。“我现在感觉很好。”
“情况挺好的。我是让你多注意，也不是让你天天盯着这个地方，给你增加压力。”趁着这段时间，齐医生去里面拿了新一疗程的膏药。“我给你装好了，再给你写个说明书。平时照着贴就行。”
“谢谢您。”
过了一段时间，齐医生来取针。“平常还有很明显的痛感吗？比如肿胀感，行走的时候会有点隐痛。”
程愫弋想了想。“已经没有了。”
“还是不能大意啊，不要总想着年纪小能很快长好，把伤病带没。”
程愫弋点了点头，穿戴好起身。她将药袋提起，再次向齐医生道了谢。
出了门，青年走在她的身边，稍微迈开些步伐就能很容易地跟上程愫弋。“怎么说的？”江愉低声询问道。
“挺好的。”程愫弋如实回答，“我自己再注意注意，没有什么大问题。”
江愉隐隐能够察觉到程愫弋真实回答和有所保留时的差别，放下心。“你想要和吴教练商量调整训练方案吗？”尽管如此，他提到了程愫弋或许不久之后就会思考的问题。“我认为目前的训练方案是恰当的，我们的进度也很好。”
他低头看着若有所思的少女。“还是暂时不要改变了吧？你觉得呢？”江愉道，“如果你不太满意，我们还再可以商量。”
程愫弋摇头。“就这样吧。”尽管她认为自己可以负担更繁重的训练方案，但能否和成果达成正向平衡，会不会得不偿失，程愫弋并不清楚。她不能凭感觉意气用事。
“我明白了。”江愉温柔道，“一次就达到了比较好的平衡，真好啊。”
于是，程愫弋露出赞同的神情，没有再多想了。
两人之后前往食堂，却不想前方出现了一对男女。尤其是女方，程愫弋看着颇为眼熟。
那头柔顺的栗色像是融化的秋天。正是闵秋桦。她旁边站着一个比她高半个头，皮肤颜色深邃，容貌锐利得一皱眉就会带上些许戾气的青年。她正在和对方说着什么。
诚实地说，程愫弋对外貌没有什么概念，但男方富有攻击性的气质令她有些望而却步。“那是周为。”耳边传来江愉的声音，“要不要和闵秋桦打个招呼？”然后，他便看到少女面露难色地望向自己。“——我说的是有机会的话。毕竟他们现在看起来有些忙碌。别紧张。”
“我……我不紧张。”程愫弋回答道，“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她不熟悉周为，但若是和闵秋桦单独相处，对方也愿意告诉她，她会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此刻，闵秋桦正在数落着搭档。“周为，我明确地告诉你，你现在这么训练除了作践你那条腿，别的什么都不是。”她对于周为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实在忍无可忍。“你这个表情什么意思，巴不得练坏了再跑一次路？”
“……我没有准备跑路。”周为一直沉默地听着，终于紧绷着脸开了口。“之前那次也是。我想接着滑下去的。”
温柔在闵秋桦身上荡然无存。“我已经处理好了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处理好你的问题。我从来没有认为这是牺牲！我不需要你一副要弥补什么的样子折腾你的腿！”
周为没有回答。闵秋桦扶额，气到没脾气地呼出一口气息别过头，便看到了不远处正在往里面走的二人。
“程愫弋！”闵秋桦眼睛一亮，高兴地如是喊道。当少女回过头后，她又高高地招了招手。
在这个时候看到她实在是治愈。不远处听到呼唤声的少女回过头，抬起手小幅度地轻轻晃了晃。她没有笑，甚至眉眼不可避免染上了些许犹豫和烦忧，但足以稀释月光原本过于冰冷疏离的温度。
周为则一眼看到了旁边的江愉，条件反射地露出了充满提防意味的神情。说起来他还比江愉年长几个月。江愉察觉到视线后对他露出了友善的微笑，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视线其中的敌意般。
“吴教练今天早点放你们出来了？”
“嗯。”
两个少女走在前面。程愫弋一边应答着，一边忍不住下意识地看向后面。首先映入视线的便是满脸不善的周为。她立马回过头。
“他……”
闵秋桦会意。“不用管他。”她现在分毫都不想看见对方，温温柔柔地如是道。
“程愫弋，我们一起吃晚饭吧？”随后闵秋桦如是道，“不带他们两个。”
于是程愫弋瞟了一眼江愉。虽然两人没有约定，但她感到此刻的自己似乎失约了。
江愉则失笑。“不用那么在意我。换一种放松的方式吧，只要那是你喜欢的就行。”他对程愫弋道，“多难得的机会。”
闵秋桦顺着声音转头，依旧没看周为。“你们现在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了吗？”她满脸兴味。
“习惯了而已。”江愉施施然回答。而她又是个很有礼貌，很有原则的人。
然后，程愫弋就被闵秋桦拉住了手跑了起来。“我就借用一顿饭的时间！”与此同时，闵秋桦看着露出惊讶之色的程愫弋如此说道。跑得速度不是特别快，少女很快反应过来，默默地主动跟在她的身旁。
于是，渐暖的晚风便顺着路途的轨迹鼓进嘴、耳朵、鼻腔里面，鼓进了所有可以容纳它的器皿中，很轻盈自在地变成任何形状，来无影去无踪，不受任何桎梏地暂时栖息。
夜晚灯火通明的建筑已经很近了。程愫弋回过头。
江愉还在那里，似乎隐隐与她眼神交错。青年远远地对她挥了挥手。
程愫弋转过头。而闵秋桦也慢下脚步，直到变成悠闲的漫步。
食堂里总是满溢着热气，无论是人还是菜肴。而菜肴的热度显然总是盖不住人，毕竟一来比不过运动一天的青年人，二来自身颇受限制。
闵秋桦坐在程愫弋对面，用汤匙搅动盅中的蔬菜，汤的颜色清淡得和水没什么两样。
“你跟江愉看起来挺合得来。”
程愫弋咀嚼着碗里的杂粮饭。今天的菜单她比较喜欢，尽管从饭食中得到大量的快乐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喜欢和不喜欢也只能带来略微的区别。她都会细细地吃完。
听到闵秋桦的话，程愫弋吃饭的动作顿了一下。“……还好。”他们之前才闹过别扭。但若说不好，程愫弋也不会赞同。
闵秋桦笑了。“还好是什么意思？”她觉得程愫弋很有趣也很可爱，餐盘里难以下咽的饭都变得有点滋味了。
程愫弋有些苦恼如何解释。“就是还可以的意思。”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闵秋桦。
江愉很擅长人际交往。程愫弋有点羡慕，此刻便尝试着在心中解析。闵秋桦刚刚似乎跟周为吵了一架，她此时再提自己跟江愉之前闹过矛盾，是不是会勾起对方不好的情绪？又或者她可以安慰到闵秋桦，搭档之间总会有些摩擦……不，她无法真正设身处地。
越深入想，程愫弋越忍不住皱眉。所以她该选择哪一方？闵秋桦会接受哪一方？江愉是怎么作出抉择的？这也太困难了。
闵秋桦只是想逗一逗她。“好，谦虚是吧？”结果一看，程愫弋满脸慎重，不知道思绪又通过层层递进跑到哪个分岔路口。“我开玩笑呢，想到哪里去了？”
“想到怎么让你好受一点。”程愫弋抬起头回答，“这是难得的机会。”
闵秋桦一愣，然后笑了。“我现在很开心。”
程愫弋点头。那她暂时放弃思考了，后面看情况捡起来。
闵秋桦望向少女。面对她的时候，自己便莫名其妙比往常自来熟了几分，产生了想要亲近诉说的冲动。她此刻终于舀起汤匙，吃了一口微凉的蔬菜。
“那是我搭档，周为，不知道江愉有没有跟你介绍过。毕竟双人就这么些人。”看着少女准备认真聆听的模样，闵秋桦将汤匙慢慢搁在餐盘中。她其实没有什么胃口。“看起来是介绍过了。是不是看起来就很凶，很不好接近？”
程愫弋沉默片刻，然后慎重地点头。
闵秋桦撑着下颚。“你有胃口你就继续吃，边吃边听我发牢骚。这么正式我也讲不出来。”她指了一下程愫弋面前的餐盘。于是少女便接着继续吃了，也不见外地推辞。
“他以前技术就不太规范，容易出差错。现在调整不太顺利，就动了歪脑筋。”闵秋桦说，“别看他那样，从身高到脸挺唬人。他其实身体天生不太好，学花滑是用来锻炼的。”
“我们从一开始就一起学花滑，后来搭档，也有不少年头了。”闵秋桦笑道，“说实话，我很不满意。我从开始学花滑就想，我要去女单。”
程愫弋听得满脸凝重，纸巾在嘴唇边停了又停，记得就擦一下。“程愫弋，你再磨嘴唇都要没了。”直到闵秋桦忍俊不禁提醒她。
“所以，我很早就认识你了。单方面地。”
闵秋桦看过程愫弋女单时期的比赛，而且是作为现场的观众。一切都非常完美，就像是演绎了一场对她而言遥远得不能实现的梦。彼时闵秋桦已经是双人滑的一员，而她感到那种被某种光芒刺伤的晕眩感在心中复苏。
“但我真不适合。”闵秋桦平和地说，“后外点冰三周都是好久才学会的。程愫弋，我很好奇，你用了多久？”
程愫弋一怔。“不适合”。
“……我记不清了。”然后她回答。
闵秋桦没有深入追问。虽然事实上是，程愫弋真的记不清了。“结果到现在，我感觉双人滑也不适合我了。”她温和地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周为已经抗争成功了。”
“但是不适合是一方面。”说到这里，闵秋桦的轮廓柔和了下来。“我还想滑，哪怕他跟个不听劝的倔驴一样。”她微微弯起嘴角，“真想把他揍一顿，反正他都不在乎，我替他在乎有什么用。说起来我还没有跟谁动过手呢。”
程愫弋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欲言又止地喝了口水。“尽量不要伤到自己。”可能这就是一起长大的情谊。
闵秋桦掩面笑了起来，笑得眼角溢出了点滴泪水。“……你这样说，到时候供出来是要被连坐的……这叫拱火……”
程愫弋抿着唇。“可我已经拱了。”
“我不至于那么没良心。”闵秋桦终于止住了笑，“所以程愫弋，你会怎么办？”
对方曾是她憧憬的对象，现在不是了。现在是竞争对手，或许还会成为好朋友。“我想知道你会怎么做。”闵秋桦看着她。
程愫弋垂下眼眸。“我不停下来。”她道，“然后说服他。他要走就走，不走总不能捂住耳朵。我们是搭档。”
只有拥有坚定的自我，程愫弋才会有十足的信心。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完全拥有了前者，但她确信自己现在已经走上了另一条有别于从前的道路。
“……是啊。”闵秋桦道，“我们可是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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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搭档结伴离开后，便留下各自的男伴相对无言。
周为对江愉心有意见。一方面是由于自己技不如人，另一方面则是对方和闵秋桦搭档过一段时间。尽管吴萍出面拆了两人，认为还是他跟闵秋桦合适，毕竟有多年的搭档经历。但周为知道这次其实不那么确切，江愉完全有拒绝的权力。
然而，对方善解人意地顺从了安排。周为认为自己被谦让了，同时又觉得有所谓的自己和没什么所谓的对方对比起来实在令人恼火。偏偏他还是实在的受益方。
至于此刻的江愉，他的作风就是不参与他人的摩擦，并且回避像周为这样难以用一言一行改变敌视自己想法的人。既然没有开始，就不需要考虑中间的每个步骤。
“晚饭吃过了吗？”
江愉自然地打破了这层笼着窘迫的寂静。周为觉得他不可能无从察觉，但青年对此虚伪地没有表现出介怀。
“还没有。”
“我也没有。”江愉微笑着，“那就请自便吧。”
周为不愿在此停留太久。他或许会在回去后电话联络闵秋桦，先是询问她是否抵达宿舍，然后再为今天道歉。于是他匆匆离开了原地。
而江愉则转身进了食堂。对方看起来没有那么强的意愿，但他如果不能和本该送到宿舍楼下的少女走一段悠闲的夜路，他会觉得这一天是不完整的。
况且，他没有说出任何代表自己去向的话语。
他会坐在足够遥远的地方，不会打扰程愫弋与他人相处的时光。但那个地方一定能看得到少女。
无论是保持着令她察觉不到的距离，还是被她巧妙地寻找到，江愉都觉得是很不错的选择。因为他已经找到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