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下雨了。

    这场雨没有预兆,降落得格外突然,而且大有一次性下个够的趋势。从几滴到交错杂乱的、大片大片的碎裂声没有过多久,也就分秒的事情。

    袁安雅因为没带伞,脸上流露出浓烈的后悔和恼意。她想和程愫弋多说会儿话,但想起刚刚自己很丢人地流下眼泪,又感到一阵牙酸和羞恼。搞得好像她就是专程过来哭给程愫弋看得一样。她还没有好好问程愫弋,问她怎么想到转双人滑去。

    “回去吧,雨太大了。”程愫弋同样没有带伞。她看袁安雅穿的是不带帽子的常服,一番简短的思索后,便将运动服外套脱下递给她。“现在比之前更冷了。”

    袁安雅一开始还颇不愿意接受。然而,程愫弋安安静静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会儿。“会着凉。”她道。

    袁安雅败下阵来,一边嘟囔着“洗好了送你”一边披上,将带着潮湿感的后脑勺埋进兜帽里面。想到之后能借衣服的名义再来找程愫弋,袁安雅穿衣服的动作快了很多,也不哼哼唧唧地犹豫了。

    此时程愫弋已经冒雨走到路边,招着手替袁安雅拦下了一辆计程车。她轻轻敲了车窗告诉司机目的地,一边拉开后座的门。袁安雅坐进去时,程愫弋则在后面拍下了车牌号。

    “回去告诉我一声。”她又绕到前面。

    袁安雅在里面红着眼眶瞪了程愫弋一眼,然而一点凶巴巴的效果都没有。“知道了!你也赶快回去,别淋感冒了。说起来都我的错。”

    程愫弋对着她微笑起来。“好。”

    车内的温暖和车外的冷湿堪堪隔着一层模糊的界限,而那矛盾的温度化成了绯红色的水汽晕开在袁安雅的脸上。她本想再说什么,然而程愫弋已经帮她关好了车门,晃了晃手。

    袁安雅趴在车窗上向后看。程愫弋用手在额头上作一方狭窄小巧的屋檐挡着雨,小跑着踩着愈发厚重的水层朝相反的方向离去,激起了一片不高不低的水花。

    “……都不知道带把伞。”

    袁安雅一直看着,直到计程车起步。她在车座上坐好,低头看向运动服胸前那个设计非常清晰简洁的“Starlight”。

    不会太差的。她靠在座椅背上。而在内后视镜里,女司机像是为了缓解气氛一般,和她聊起了这诡秘莫测,说变脸就变脸的天气。袁安雅礼貌地回应着。

    “都这么晚了,女孩子可不要一个人去这种比较偏僻的地方。”对方道,“特别是你跟你朋友这种。”

    “她住这附近。”

    袁安雅一时没有否认朋友二字。

    -

    雨下得太大了。程愫弋站在一家关了门的店面前,屋檐的宽敞度能恰好容得下她。戴上耳机,耳机里传来热忱外露的歌剧选段。

    少女仰着头看屋檐外色相混浊的天空。她刚刚淋了不少雨,浑身有些潮湿。她将手指缩进被雨水黏起来的衣袖里。

    程愫弋的躯体总是过度反应,此时是寒冷的温度,上场前是不可避免的焦虑。不过再怎么样,往往都是雷声大雨声小。这种程度还不至于让她倒下。

    等雨下得小一点就冲回去吧。到时候泡个热水澡,睡一觉就好了。她暗自思忖着。

    “需要伞吗?”

    只是,深蓝色的伞面骤然进入视线。因为雨声和耳机里故意调高的音量,那人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不过程愫弋听清楚了意思。她摘下耳机,刚想礼貌地对那人道谢,却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是江愉。程愫弋仰起头看他。

    不知道他是从哪一刻开始站在她身边的。青年用着与往常那般融洽又从容的目光截然不同的视线注视着她,轻盈单薄得像是倾斜着从树叶上滚落的露珠。他在示弱。

    “……谢谢。”程愫弋道,“麻烦你了。”

    江愉将伞撑开,伞面像阴郁多云的天空。只是经由了雨水的粉饰,它倒像是晴天前的低谷,一种代表必然性的暗示了。程愫弋向前一步,走在江愉的身边。

    她不用期盼雨下得小点了,因为江愉撑的伞将她完全笼罩在了一小片无雨的天空里。而青年在用余光在描摹少女情态的同时,默默地将伞倾斜过去。

    “今天天气不太好。”江愉说,“雨下得也很突然。伞最好一直带着,以防不时之需。”

    “嗯。”

    江愉没有问起程愫弋淋雨的原因,以及身上不翼而飞的外套去了哪里,像是自己找寻到了答案。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看见了多少。程愫弋心中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冒出,事实上她也在片刻缄默后问出了前者。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太习惯一个人走。而且我看到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而你身上没带伞。”江愉道,“我不太确定你是不是已经回到了宿舍,所以出来看看。”

    他话语间省略了大半。江愉是看着少女接完电话出去的,因为不放心,还有未曾知晓的答案。现在想来,这样做并不好,简直就像是不怀好意地尾随他人。

    他或许应该对程愫弋道歉。江愉想。但他在对方的认知里恐怕已经成了负数,而江愉自私地不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演变到无法挽回的境地。

    他无法遏制这种迷茫感。他不知道少女为什么生气。

    银牌不好吗?国内女单历史上不可忽视的里程碑,浓墨重彩的一笔,即便会被逐渐忘却其中的不得已,但也足以被称赞铭记了。

    然而,江愉却犹豫了。当他看到二人时,他就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原地无法动弹,仿佛每踏出的一步都踩着血淋淋的轻佻与冒犯。他无法触碰那个世界。

    苦涩在心脏上弥漫开来。

    “所以,你一直在看着吗?”

    少女的声音将江愉唤回到现实的雨幕中。她很直白地如是出言询问,没有太多的情绪偏好,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无伤大雅的猜想。

    “……是。”

    身旁的青年露出又无奈又是歉意的笑,隐隐有些低落。“抱歉。这样做并不好。”

    真正被问到时,江愉发现自己无法在程愫弋面前说谎。他做了些莫名其妙的事,如果因此让少女更加厌恶自己,只能说他咎由自取。

    “……”

    “……讨厌鬼。”程愫弋小声道。

    她转过头。“江愉,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让人讨厌啊。”

    “……对不起。”

    然而,程愫弋话锋一转。“但是,我不会放弃你的。”她停下脚步,而江愉也随着她的动作停下脚步,伞撑在身旁少女的上空。程愫弋正仰起脸看他。

    “你确实很奇怪,明明是双人滑的一员,却怎么看都不像是非花滑不可的样子。”程愫弋微微歪过头,面露不解。“可你已经滑了很久。”

    “是。”江愉垂眸,任由她看。

    “别人我没资格管。”程愫弋道,“至于你,你是我的搭档,你不能这样下去。”

    “我会努力去做,虽然我不清楚能不能改变一点,但我不想跟你生气了。”她认真道,“我现在跟你成了搭档,没准备给你留其他路。”

    “……好。”江愉望着她,“我也会努力改变。你就按照你想做的尽管去做。”

    程愫弋点头。“你答应我了。”

    “我答应了。”青年道。

    于是,程愫弋看着他,微笑了起来。她是实干派,本就准备独自走回宿舍楼想明白这件事,毕竟在训练以外的生活就消极对待搭档,这种仅仅将对方作为花滑工具而并非单独完整的人并非程愫弋所愿。她直觉这样不是好的相处方式。

    她给予信任和真诚,因此她也希望被托付重量相当的东西,一些真实的东西。尽管江愉交与的真实令她很不高兴,但她决定收下了。

    他们似乎重归于好了,一同行走在逐渐稳定下来的雨幕中,共用一把伞。

    江愉的左肩淋得有些湿了。他一边握着伞柄,一边听着身旁的少女与自己逐渐重合在一起的、踏破水花的脚步声。

    “我们会变成志同道合的好搭档吗?”消解了隔阂后,程愫弋的心情也变得轻快了不少。说到底,她还没有学会深刻地仇恨什么,尽管他人的仇恨一直萦绕在她的头顶。

    她有了期待。江愉想。

    “一定会。”并且绝不会太远。近在咫尺。

    -

    梁仲冰从圣彼得堡赶回来,紧接着便参与到二人的日常训练中去。要不是清楚吴萍的性子,他都要直接开口问她是不是去了程璐那里取了揠苗助长的经。

    “怎么可能?我给你拍的视频白看了?”到时候吴萍一定会如是回答,“你没亲眼看到他们自己有多争气。”

    冰场上,少女与青年正在尝试抛3Lo。

    “啪”得落冰时,程愫弋身体舒展地滑出,本因为第一个成功的Lo跳感到雀跃,然而冰刀卡进冰槽里,霎时间平地摔坐在了地上。

    江愉立刻滑过去,将她拉了起来。

    “刚刚那个算成功的。”少女借着力从冰面上站起,板着脸较真。“我刚刚落下来了,被卡了一下。不是自己摔的。”程愫弋以辩论的模样认真说道。

    “是,都看到了。”江愉松开手,“摔得疼不疼?”他询问道。

    “不疼。”程愫弋回头看了一眼刚刚的地方。补完冰前,她都要避开那个地方。“我们到另外半边吧。”江愉也道。

    抛跳是所有难度动作里两人进度较慢的一个。但令人欣慰的是,只要他们能够做成功,必定质量相当高,有一种毫不妥协的漂亮。

    慢是相对的,事实上两人难度已经出得相当快了。

    “私下里偷偷练了?”

    江愉不着痕迹地轻瞥了一眼程愫弋。身旁的少女神色慌乱了一瞬,然后又故作镇定地平静了下来。

    没有练几次,而且练得不是抛跳,就是自己随便跳跳。程愫弋视线不自然地往外晃。

    “不会的,其他时间我们都在养精蓄锐。”江愉顺道接话,声音带着自然的笑意,有种沁人心脾的从容感。“不能拿身体开玩笑。”

    她也没拿身体开玩笑。程愫弋心里应道。她不准备给自己负担更重的伤,把脚踝跳坏,所以即便再难过也制止住了。

    “程愫弋?”

    她抬起头,看向身旁的青年。他正在对自己微笑。“我说得对吧?”江愉的眼底声音都带着温柔的笑意,“今天还要去齐医生那里看看呢。”

    “嗯。对。”程愫弋点头。

    吴萍来了兴趣。“所以你们两个,谁先要和好的啊?”休息时间,她也起了点八卦之心。

    向来寡言的梁仲冰询问:“怎么了?”

    “两个人闹矛盾。”虽然动静小,问题看上去可不小。“喏,赶在你回来之前又好了。”

    江愉则开口回答。“是她。”他看了眼身边正准备说话的程愫弋,“程愫弋包容了我的错处,即便这对于她而言是很严重的事情。”

    程愫弋隐隐不太赞同。她认为话不应当这么说。“我……”她欲言又止,一时间却又对内情细节难以启齿。说起来,当时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地发了脾气,最后也是孩子心性,信誓旦旦地要非跟江愉达成共识。

    但是他答应了。程愫弋想。

    “行。和好了就行。”吴萍看两人的小动作,知道里面估计有些猫腻。不过她没有介入的打算,毕竟换言之,他们自己解决了。“矛盾这事是没法避免的。江愉,这回你也该承认了,你也不能免俗是吧?”说完,吴萍还对梁仲冰使了个眼色。你瞅瞅,两个人自己解决好了,都不用他们两个分开进行思想教育和心理辅导。而梁仲冰赞成地点头。这也是双人滑的一部分,当年他和吴萍可没少吵架。

    江愉则委婉地笑了笑。“我还是希望能够尽量避免。”

    在另外半场练习抛跳时更加顺利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次数与基础已经到位,两人连连做了几个干脆利落的抛跳后外结环三周。

    “你准备后期让他们上抛跳四周吗?”梁仲冰问道,“我看高度,远度,还有转速都很可观。他们第一个成的是抛跳阿克塞尔两周?”

    吴萍不太赞同。“你还想上四周和3A?老梁啊,你也不怕小程脚踝伤得更重。我看暂时还是别考虑了,高级三周我都准备放放。”她道,“虽然说咱们谁不是从各种伤病熬出来的,但程愫弋她才刚刚开始啊。你能想象,那么早她就做过手术了,还没升组就练得伤到那种程度。”

    “她跳跃技术很干净,改刃也改得早,世青赛那会儿应该是她最差的状态了。除了两个四周,其他三周都成得很漂亮。”梁仲冰道,“技术规范,怎么还会伤成那样?”

    “你得问问程璐。”吴萍轻嗤了一声,“她太不把人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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