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公寓里安静得仿佛连空气带着尘埃飞行的摩擦声都能听见。一切的陈设都被一种令人难以忍耐的凝固感笼罩着,像是经历了格外悠久的、沉睡在泥土之下的时光。

    哪怕程愫弋从这条全新道路的伊始处汲取了一部分力量,似乎要抽出星星点点不那么死气的芽,但一回到这儿,刚冒出的一点就闷死了。

    程愫弋拖出自己的行李箱,心里默默地对空无一人的室内说了声再见。她坐上了狭窄的计程车,心情莫名的低落,以至于车停下来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才记得下车,从味道有些难闻的后备箱里拖出自己的行李箱。

    她本该高兴的。蒙蒙亮的早晨是初生的象征,她本该注视着天边乳白色的云,猜想大片的阳光会顺着哪一朵身上的缝隙渗入,然后因为崭新的开始感到快乐和期待,无拘无束地畅想未来。

    她仿佛暂时失去了快乐的能力。

    而现在还很早。程愫弋拿到了钥匙,在空荡寂静的楼道门口看了一会儿。虽然不至于整个轻松地扛起来,不过她确实独自拎着行李箱上了楼,并且为了不打扰或许在睡觉的他人放轻了脚步。

    她今后要住的地方在三楼,沿着走廊往前的第二间就是。程愫弋被告知自己有一个已经入住的舍友,对方性格很好相处。毕竟吴教练说了,“她不能只有江愉一个冰上的好朋友”。

    她可以拥有别的好朋友,且不止是冰面上的。

    程愫弋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她从来被告知自己不需要这些,再信条般地履行,一丝一毫的背离都是背叛。

    “拿出你的专注度和热爱!那不是你用来骗我的,对吗?”

    “当然,妈妈。”

    “我是你的教练,重新跟我说话。”

    “……当然,程教练。”

    于是现在,她下意识地感受到了罪恶。就如同考虑这件事的每分每秒都在肆意挥霍荒废自己的职业生涯。

    程愫弋掏出钥匙对准锁孔,因为出神反试了几下都没戳进去。然而,门却在这时缓缓打开了。程愫弋看到了门内分外红润的苹果。

    脸红是因为她很激动。“你怎么这么早就到了?我以为我现在出门已经很早了!”于佳璇的脸上没有惊讶,只有兴奋。

    而程愫弋想起了什么。她指了指身后的楼道,再指了指嘴巴,手在脸旁晃了晃。“会打扰到别人”,这是程愫弋想要表达的意思。

    然而苹果更红了。于佳璇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她瞄准了程愫弋的行李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抓住往里面搬,同时做了个拦出租车的动作誓死从程愫弋手里保护自己抢到手的行李箱。

    “你开开门——”她在话语里加入大量空气,虽然声音有些半死不活,但程愫弋听清了,妥协着乖乖把门开得大了点,方便于佳璇进去。

    宿舍是二人居的套间,客厅里有明显的生活痕迹。而透过微掩着的门可以看到于佳璇的卧室,或许是因为喜好,装点成了森林一般清新的色调。而另一间房门紧闭的卧室想必就是她的了。程愫弋顺手关上了大门。

    “你东西多吗?”

    而随着程愫弋旋开卧室的门,于佳璇将她的行李箱推到床边。“不多。”因此不像吴萍说的那样,程愫弋只需要早上的一点时间就能收拾好了。

    “你的行李箱好轻啊。当年我被我妈送过来的时候大包小包地背进来,还是个大夏天,流了一身臭汗。”于佳璇看着新室友将行李箱的拉链拉到底,“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程愫弋抬起头。“不用。……这个给你。”她在夹层里摸了摸,掏出一盒包装很精美的巧克力,运动员常吃的品牌。程愫弋实在不知道给室友送什么样的见面礼,事实上她是在夜半失眠时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她自己有时候会吃,觉得很好,就这么准备了。“刚刚谢谢你。”

    然而,于佳璇却表现得很是渴望。甚至为了掩饰这种渴望,她故作爽朗地推脱了两句。“谢什么啊,我都出去迟了,没在下面接到你。”然后她便接过了程愫弋手里的巧克力。

    “不行,不能一次性吃太猛,不然教练看到奖励不吸引人了就要怀疑我又偷藏了。”于佳璇笑了,作出说悄悄话的动作。程愫弋也会意地凑了过去。“她不知道我其实一直都有存货。”

    程愫弋微笑起来,然后低头收拾东西。

    于佳璇有点坐不住,心情还是很激动。“你还记得我吗?”

    “嗯,我记得。你叫于佳璇。”

    “我也是双人滑的,虽然不在吴教练手下,但我也应该算是师姐吧?”

    程愫弋正在整理书桌,将习题册摞起来摆好。“算吧?”她不是特别清楚。

    于佳璇来了劲。“程师妹?程师妹!”

    “嗯。”程愫弋应了。

    于佳璇继续道:“你长的真好看。你是不太上镜的类型吧?我看过你的比赛,本来以为已经够好看了。”

    “……谢谢。”

    刚道完谢,程愫弋就有些纠结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过冷淡,毕竟她还没说几句话。然而于佳璇已经很自然地过渡到了其他话题。

    “吴教练说江愉找到搭档了,我还以为是愚人节呢。”她捧着脸看着程愫弋忙碌,“虽然我没跟江愉搭档过,不过他前前后后已经换了三个搭档。”

    程愫弋半跪在行李箱旁边。“为什么?”虽然吴萍隐晦地说过江愉运气不太好,不过具体到换了许多个搭档还是首次被告知。“双人滑不是最好从小一起滑吗?”更何况江愉才十七。

    于佳璇沉吟片刻。“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啦,其实正式的就两个?一个转去冰舞了,一个和上一任搭档重修旧好。中间那个非正式的……”她又做出分享秘密的动作,“后来退役当了教练,就是负责带我的教练。可严格了。”

    程愫弋因为其中一波三折的戏剧性而暂时沉默了。“但是江愉肯定是个不错的男伴,不然我们组的男生怎么天天被教练吼这个做不好,那个也做不好。殷雪殷教练,参加过不少国际比赛,有点印象吧?”

    程愫弋点头。对方和搭档成绩不错,然而天不遂人愿,男伴出了车祸,女伴独自留下了一段时间后还是选择了退役。看来江愉就是在这段时间和那位殷教练组成了临时性的搭档,只不过没有延续到参加正赛。

    “唉,也就这会儿有空了。等会儿又得接着被摔打。”于佳璇老气横秋地抱怨道,看着程愫弋的脸庞。她克制住了想要上手捏一捏揉一揉少女脸颊的冲动,转而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室友,祝你跟我的今天都能幸运度过。”

    -

    “托举完成得很不错。今天依旧是新课,捻转托举,平常叫捻转就行。”

    “其实应该先上抛跳,毕竟小程你有女单的跳跃基础,磨合起来其实会快一点。但我们不急这一时,往后放一放。”因为抛跳对膝盖和脚踝的负担很大,所以吴萍不准备先从省事但得不偿失的抛跳入手。

    最直白浅薄地来说,抛跳和捻转的区别就在于一个往外面抛,一个往上抛。前者不需要男伴接,女伴自己站住;后者则需要男伴稳稳地接住。

    程愫弋攥紧的拳心已经有些出汗了。她告诉自己是热身训练带来的冗余热量。

    吴萍则向程愫弋讲述着作为女伴的动作的位置。她将背对着江愉,由他扶在腰部的双手控制着整个向上飞去。“……左腿在前微屈,右腿在后。这其实和跳跃异曲同工。小程,你不用完全被动地像个货物一样被江愉抛起来。”吴萍拍了拍自己示范的左大腿面,“想象它是个微小的弹簧。”

    吴萍首先教给程愫弋的是Flip的起跳法,从少女擅长的跳法入手。

    “不用担心什么。他的力气肯定拋得起你,接也肯定能接得住。”吴萍对青年使了个眼色,“江愉,你自己来说。”

    “不会太困难。”江愉道,“出现意外我也能接住你。”然而他刚说完,吴萍就很想问问他的情商飞哪里去了,真是祸从口出。“……哈哈。这是说的什么话。”她只能干笑两声。

    但程愫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江愉在呼应他们达成的承诺。他都记得。

    于是,程愫弋站在了江愉的身前。

    而吴萍也已经预设好了各种情况。第一次扔状况频出很正常,比如砸肩膀砸上身,这还算好的。她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有时候一些挫折是必要且不能避免的。

    随着程愫弋被抛向上方,她以收紧的姿势在空中转了非常漂亮干脆的一圈。事实上少女已经独自思考了很久如何做,而吴萍的点拨也很重要,她能借此疏通很多想不通的地方。

    没有砸肩,上身没有接触。在半空中江愉稳稳地扶住了程愫弋腰部的两侧,绝非偶然地掌握住了,没有任何偏差和犹豫。程愫弋平稳地落了地。

    “……”

    “一周还是太少了。”吴萍抿着唇,“刚刚那个很好。你们一个记住怎么抛,一个记住是怎么被抛上去的。”

    “两周试试看。我看很有希望。”

    再一次,程愫弋被抛了上去。这次是捻转两周。她又一次平稳地落地。两周的感觉和一周很不同,捻转每加一周难度都会加上一个量级,尽管一周到两周跨度还没有那么大,但能很快的适应是需要天赋和意识的。

    吴萍点了又点头。“下午冰上再看看。再扔几个,我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太行。只准扔两周的了,两个人都注意点。”三周现在还不能着急上,她得看看冰面上的感觉。

    毕竟静态的地面和需要动态滑行的冰面还是不一样的。再往下捻转三周已经是成年组竞技的正常难度了,习得恐怕得用倍数时间。吴萍此刻的心态还是比较保守的。

    下午上冰。青年和少女手拉手并行着,完成了一段效率很高的压步。吴萍看着都隐隐担心捻转时会出什么岔子。

    “这个得从捻一来!不要着急!”她连忙用吼的声音对冰场上的二人道,“待机时间久点不要紧!”

    然而他们已经在无形中达成共识了。无论是江愉给予的力量,还是程愫弋左腿微微下沉再弹起的隐晦动力,都使得她以相当可观的高度被向上抛去,完成一周的旋转后在空中再由江愉准确地握住腰落冰,伸出右手与他的左手相握,游刃有余地浮腿滑出。

    “很漂亮。”梁仲冰表示认可,“我看两周问题也不大,都还很有空间。”他看着觉得非常利索,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勾画两人颇有余裕的基础上法可以如何变形、有哪些难度进入。

    吴萍本不想操之过急。“那就再来。”但如果处于两人能力范围内,那就不是揠苗助长。“缓一下!等会儿练练捻二。”

    口袋里的手机传来振动感。“怎么又有电话。”吴萍嘴里嘟囔着。然而掏出来后她一看来电名就明白了,这回不接不行。

    “帮我看着点。”

    “行。”

    她出了场馆后接通电话,吴萍一张嘴就是一副要跟对方扯皮的腔调。“小姜啊,世锦赛没有几天了,小袁可是种子选手,你怎么还有这个闲心——”

    “吴教练,我让程愫弋去是治脚踝的,不是让你挖到双人滑去的。”姜云哲气得手在发抖。袁安雅还在比赛场磨合,他不好让她听见,便特意跑到外面无人处打了电话。

    那么好的一个苗子,先是被程璐折腾,现在干脆连女单都不滑了跑去双人。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吴教练,这回做事不够仗义啊。”

    “程愫弋现在的情况,可不是换一个教练就能解决的。”吴萍让姜云哲把话说完,“她自己肯定不愿意休赛一段时间。程璐那边已经在带另一个刚升组没多久的小姑娘了,我记得是叫柳琼对吧?”

    姜云哲沉默了。

    “我看过她的比赛,跳跃天赋确实好。程璐人品不行,眼光毒辣得很。”吴萍说,“小程的成绩看下来,肯定不会卡着她继续待在青年组,她这个状态勉勉强强升了组,到时候肯定会对上。”

    而程愫弋的情况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还是个问题。但她只要一天待在女单,她就一刻也摆脱不了程璐的阴影。

    吴萍原本仅仅是为了说服和安抚,现在却心情复杂了起来。“程璐这是要毁了一个好苗子啊。”她感叹道,“她倒好,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不是说双人滑是垃圾场吗?程璐现在可是连女儿都能扔,当初说出那样的话,呵,比起来都算程度轻的了!好歹只是嘴上说说。”程愫弋那副因为没地方去而难堪窘迫的样子她估计能记上好久。

    姜云哲那头空白了很久,半晌才传来一声颇为无奈的、绵长的叹息。“她自己愿意吗?不是被你骗过去的吧?”

    “人家要是不愿意,愿意搬进俱乐部里,一天训练都在这儿?”吴萍反问过去,语气染上了几分得意。“况且,你怎么知道程愫弋和双人滑相处得不好呢?”

    “她会给你们这群不识货的一个大惊喜。”

    “......唉。我知道了。”

    姜云哲比吴萍年轻些,此刻却像是苍老了好多一般。“她愿意就好。”

    “但那孩子的脚踝啊,腿,还有背,很多地方都得注意。胃也不太好……”

    “这方面你可比程璐上心多了。”吴萍说,“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我可是要看着她出成绩的。”而且肯定要比程璐教得好,滑得时间久。

    “我可答应人家小姑娘了,总不能食言吧?”

    -

    “看来吴教练的时间概念又有些模糊了。”

    而此刻程愫弋正在独自暗自思忖着捻转的要点。“……啊。好像是的。”她道,“可能是比较重要的事情。”

    “你要试试捻转两周吗?”

    程愫弋抬起头。“你之前能做到捻转几周?”

    “捻转三周。”江愉回答,“会稍微让你安心一点吗?”

    少女诚实地点头。“而且我们陆地上已经成功了很多次。”极少的次数砸到了肩膀。这还是他们第一天磨合捻转。她在原地定定地看了江愉片刻。“……我去问问梁教练。”说完程愫弋就向场边滑去。

    当少女转过头时,她对江愉比了个“OK”的手势。“梁教练甚至允许我们健康地尝试捻转三周。”滑过来再停下,程愫弋认真地仰起脸。这是她自己的概括。“失败也没事。”

    江愉忍俊不禁。

    “好。先把捻转两周抛熟练了,那之后我们再健康地试一试捻转三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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