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愫弋很快也熟悉了食堂的地点。

    她正常正式地吃早上和下午训练结束后的两餐，后者还需要通过各种途径消耗能量。中午基本不吃，极少的时候会在营养师的指导下择其扼要地补充必要的营养。

    她一开始是推脱不受的。“不用麻烦。我可以晚上自己回家解决……”

    “这并不是麻烦。俱乐部的食谱或许可以作为你的参考，毕竟要供应这么多人。”江愉建议道，“而且从训练到日常饮食，它们是包揽一个体系内的，你也能方便许多。晚上你还需要大量时间消食，不如就从这里开始吧？”

    程愫弋被说服了，于是就变成了她取完餐坐下，等待江愉取完坐在对面。

    “你是程愫弋吗？”

    此时，一道女声传入耳畔。程愫弋一惊，然后便看向坐到自己身旁的人。她有着一张苹果般的圆脸，同时散发着苹果般健康活跃的红润光泽，正丝毫不怕生地看着她。“我叫于佳璇！我看到你跟江愉练习那段步伐了，你们滑得真好。”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然后神秘主义地用手半掩着嘴。

    程愫弋没怎么弄清楚状况，不过这不妨碍她顺着那种气氛低下头，慎重地对待对方要说悄悄话的动向。

    “……但肯定是你滑得更好！”

    程愫弋愣住。“谢谢。”她道。

    “但是你们俩滑非常有感觉。”然后，女孩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往后迅速地看了一眼又转过头，一边起身。“我搭档叫我了。你记住哦，我叫于佳璇，我们今天认识了。”她突然出现，眼下又风风火火离开。

    程愫弋点头，看着名为于佳璇的女孩消失在了人群中。就像骤然袭来的强风一般，程愫弋心里还有些茫然。

    随后，江愉坐在了对面，就像是等着少女和新朋友说完话后才恰到好处地姗姗来迟。“吃吧，好不容易有点热食。”他道，“我记得你胃不太好。”

    在江愉的提醒下，程愫弋执起筷子。“啊……是的。谢谢。”

    -

    推开门开始新一天的陆上训练。练习室多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性，身形略发福，正背对着总是提前抵达做好准备的二人和吴萍谈论着什么。

    “看，来了。”吴萍拍了拍他的肩膀，顺道和程愫弋招手打招呼。她总是充满活力与生气，并且希望通过日常的点滴缓解少女的拘束。于是，程愫弋也抿直了嘴唇，在局促中同样小幅度地对吴萍晃了晃手。

    而陌生的终年男性也应声转过头，眉目间依稀显现出年轻时的模样，但依旧不免给予他人过于严肃和板正的印象，看上去不太容易相处。

    “梁教练好。”江愉问好。

    程愫弋反应过来，跟在后面问好。于是那中年男人的目光便顺着声音落在了她的身上。

    “程愫弋，是叫这个名字吧？”

    他的声音夹杂着很重的东北口音，吐字达意依旧清晰。程愫弋一时间紧张得难以启齿。

    “是的，这是我的新搭档。”江愉朗声代身旁的少女回答。而吴萍此时也半抱怨着数落他道“你看看你，都说了别板着脸了，你这样能跟年轻人打成一片才怪呢”。

    她声音爽朗。“刚刚江愉也说了。小程，跟你介绍一下，我的老搭档梁仲冰。”她看着神情有些懊恼的程愫弋，“刷《超越理想》时看了不少遍他这张脸吧？年轻版本的。应该也能记住了。”

    程愫弋点头应是，然后看向梁仲冰，定了定神。“梁教练好。”

    “你好。”

    吴萍拍了一下手。“行，那现在人也都认识了。今天得正儿八经让小程学点新东西，那就从托举开始。”

    “江愉，记得抓稳点。这可不是上来一会儿就能解决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我是不会让程愫弋下去的。”吴萍对作为男伴的江愉不吝啬严格的警告，“我知道你有段时间没有搭档，是一个人练的，希望你没把之前学的给忘了。……不要告诉我你连程愫弋这种体型的都举不起来。”

    双人滑共有九种托举。他们首先练习的是比较简单，是在成年组鲜少见到的一组手握腋下托举。主要的支撑臂为江愉放在程愫弋腋下的那只手，然后是另一边交握起来辅助的手。

    握法还有很多变体，但他们现在从最基础的开始。没有任何滞塞感，程愫弋被稳稳地托举了起来。少女在上方感受着唯一凝聚的支撑处，同时调整着身体肌肉的发力和主要着力的地方用以更好地平衡。于是渐渐的，握住用以辅助托起的手变得没那么必要了。

    “……三，二，一。放下。”

    程愫弋再次踩到了实处。

    “下一个，二组手握腰的托举。”也是相对非常容易的托举。由女伴背对着男伴，再由男伴双手握住女伴的腰托起，手臂伸直。事实上它几乎不会作为单独的托举动作编入成年组的节目里，更多以托举前小托举的难度进入形式出现。吴萍也知道这其实难不倒两人，包括作为新手但在体型、平衡力和意识上颇有优势的程愫弋。“三，二，一。放下。”更多是作为热身的训练。

    而之后的三组扶髋类托举和四组压腕类托举则正式来到了成年组。二者的基础上法都是面对面，前者单手扶髋，后者则为手握手撑起。从这里开始，吴萍用的时间也更多，短时间内是不会让程愫弋下来的。事实上他们也配合得很好，很长时间都没有吃力之感。

    “……起来。”

    于是，世界骤然颠倒。

    “程愫弋，调整支撑点……江愉，下去一只手。”有梁仲冰在一旁看着，吴萍看两人磨合的情况不错便可以趁热打铁。“程愫弋，你顺着我牵引你的方向动。”几乎是循循善诱了。她比起不善言辞的梁仲冰更适合这个，听起来让人觉得舒服和信任。“我会告诉你用哪只手支撑……江愉，你心里有数，不需要我再跟你重复了。”

    吴萍的手牵引着程愫弋做出了旋转，头一直转到了下方。“……手撑住，你的搭档会负责好另外一半的动作。”

    程愫弋是清醒着的，清醒地记下了吴萍绘制的轨迹。她也是信任江愉的，从他之前的话语到他现在的动作。他们就像是两个试探着咬合彼此的陌生的齿轮，一旦吻合就能使生锈破损的机器运转。“......好了，放下来。程愫弋，你的这条腿要保持提起的姿态。”

    面对面下来。

    接下来的五组托举难度最高，统称为拉索托举。梁仲冰的防护措施做得更加妥善，而吴萍也力求将细节讲得细致入微。程愫弋很有悟性，江愉的力量和经验也都到位了，又省了不少事。

    他们着重练习了五组阿克塞尔拉索托举（又称5A托举）和五组反身起跳拉索托举（又称5R托举）。这两个托举都是节目的常客。

    “很好，再多坚持一会儿。……”

    这成了吴萍最常提起的话语。不单单是江愉开始普遍地使用单臂支撑，程愫弋也熟悉了支撑点的转换，尤其是通过这种转换完成托举中星式、立式、盘式姿势的切换。毫无疑问，她足够胆大心细。

    “放下来吧。下午就带你们上冰巩固。”

    上午的训练到此为止。程愫弋舒张着手，手心还残留着彼此托付的温度。少女几乎是愣怔在了原地。

    她得以一遍一遍来到高处的世界，现在重新回到了地上。相比起最开始，程愫弋身上逐渐少了许多踌躇。这种踌躇并非来自于对搭档的不信任，而是来自她自己。

    “怎么了？”头顶传来江愉的声音，“现在已经是午休的时间。有什么困惑吗？”

    少女的皮肤很白，比起不健康的苍白更像是莹莹融开的雪与玉。那是一种足以让月亮黯然的静谧。不可否认的是，她很容易让人感到月光般冰冷的温度，隐隐抗拒着，拒人于千里之外。

    只是如今，冷漠与难寻着落的脆弱杂糅在一起，变成了深陷迷途的惘然。她抬起头，面孔如同笼上了一层轻薄雾状的面纱。

    “如果你愿意与我交流的话。”

    程愫弋注视着他。“……我有点害怕悬空。”在犹豫片刻后，她诚挚地开口道。

    母亲培养了程愫弋对于失败和恐惧极高的羞耻心，希望她能借由这种生不如死的耻辱感一往无前地收割胜利。而现在，程愫弋连没有输赢概念的腾空都畏惧了起来。

    “我知道这很奇怪，但我觉得我至少要对你诚实。”她不能令连冰场上共进退的搭档同样蒙受耻辱。因此，程愫弋需要且非常想将事情和江愉讲明白。“我会克服它，不让它成为阻碍。我不会妨碍到你，妨碍到吴教练和梁教练。我会做好的。”

    “……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

    眼前的青年微弯下腰，侧耳倾听。

    “我不会一直都成功。……所以，如果我不小心掉下来了，你可以接住我吗？”

    江愉注视着她，复而轻点头。“我一定会接住你。”然后他微笑了起来，“抱歉，因为你刚刚做得太好了，我并没有察觉到你的真实想法。”事实上江愉察觉到了，只是将那理解成了初次上手时的谨慎。

    “因为你把我托举起来的时候很稳定。”程愫弋回答道。她得到了江愉笃定的答复，比起得到了某种承诺，更像是因为能够坦诚地和他交流而感到些许雀跃。“放下来的时候也是。而且吴教练说过你很擅长双人滑的难度动作，所以虽然会害怕，但好像暂时不会摔下来。”

    少女认真地看着他。“谢谢你，我学到了很多。如果只是我一个人，不会这么快。”程愫弋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被积极的接纳，她感激这一切。

    她说话时，嘴唇间鼓出了温暖的风，总是隐隐低垂着的眼眸清亮极了。

    江愉沉默片刻。“这是我应该做的。”他道，“……而且我也并不认为奇怪。”面对着少女真诚的剖白，他一时间有些哑然。“或早或迟，它会在合适的时候被解决。”

    程愫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尽管她看起来并没有太多信心认同。

    -

    “这些日子感觉怎么样？”

    下午二人依旧提早到了。程愫弋先一步从更衣室出来，吴萍便上前，准备跟少女交流两句。“挺好的。”她回答道。

    吴萍再接再厉。“每天那么早从公寓出来，晚上天黑了再坐出租回去多不方便。就算你跟江愉有沟通，我也不太放心。”

    她看程愫弋没接话，心里想着“果然还是孩子”。“有没有搬到俱乐部的想法？”吴萍自觉已经非常收敛和耐心。

    “……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吴萍心下一喜，“我们这里宿舍条件可好了，不信你问江愉。”江愉正在远处做着准备活动。他隐有察觉，便在程愫弋转过头时短暂地目光相接。

    青年在不远处温和地笑了笑。程愫弋重又看向吴萍。

    “他和我说过，还能省去通勤时间。训练吃饭都方便。”她说，“他带我认了几个食堂的位置，还说一般挑个最近的。”毕竟每个的内容大差不差。

    这小子原来也没坐享其成。“原来他跟你说了啊。”吴萍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好，如果你愿意，宿舍那里可以尽快安排。最早的话明天上午就可以。到时候早上一放稍微整理一下，中午晚上都能再接着收拾。”吴萍看着程愫弋慢慢呼出一口气的模样，心里有了底。“那就明天？你要是还没准备好……”她没继续往下说。

    因为少女露出了无处托身许久的表情，

    “就明天吧。麻烦您了。”

    “但是只有正式成员能住。”吴萍诙谐地卖了个小关子，“怎么，终于做决定了？不准备接着当临时工了？”

    然而，程愫弋脸上却出现了片刻空白。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忘记是试训了……”她光投入训练了，其他形式上的东西不太在意。

    吴萍掩面，手放下时夸张道：“小程，你转项目的手续还没办，这你知道吗？”

    到时候她还得舌战群儒，毕竟国内女单起来了，程愫弋青年组的成绩又好，双人滑没早年那么好要人了。当然，这点难处她会摆平，不至于让小孩知道。

    程愫弋腼腆地点头。“现在想起来了。”

    也是个老实孩子。“行——亏你能想起来。去吧，等会儿还要上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