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乱

    大雨直下到半夜仍不见停,清波白日睡多,晚上反倒不困了。

    她幼时读过书,简单学些《女则》《女戒》,十三岁没入教坊司之后,便再也没有拿过笔,简单的字句能认识,手上功夫早就生疏了。

    西次间临窗一张黄木梨书桌,春凳旁的青瓷大缸里插,着几卷字画,桌上笔墨纸砚铺陈,狼毫管笔一字排开,她闲来无事,自己牵袖磨墨,提笔写了歪歪扭扭一个乔字。

    墨也磨的不好,水添得多,在纸上泅出乌黑的一团水印。

    她不气馁,重新磨墨,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静下来,让郁燥的心情平复。

    天际忽然滚过一道闪电,游龙般刹那照亮夜空,魏无涯就在这时候进门,银电光耀,照在他眉眼之上,如铁画银钩,显出无上的气魄。

    惊雷声破空而过,忽地炸在耳边。

    清波看着他,忽然忘了动作,湖笔尖的墨水落进青花瓷的水丞中,溅起巨大的涟漪。

    魏无涯扫她一眼,并没有说话,自顾自脱下湿透的外袍,随手扔在门边的屏风架子上。

    “你会写字?”他走过来。

    “不会,我瞎画的。”

    清波手忙脚乱,胡乱把纸团起来,被他捉住手腕,重新展开:“这不是你写的?”

    清波自觉写的不好,伸手来夺:“我胡乱写的,写的不好,你不要看。”

    魏无涯比她高出一个脑袋,举高在看,她踮起脚尖,被他轻轻按住肩头:“的确写的不好。”垂头看她:“你想不想学?”

    目光相对,清波在他眼中看到自己清晰的倒影,下意识问:“学什么?”

    “写字画画,理账管家。”

    清波清楚的记得在她十岁那年,母亲跟比她大了三岁的姐姐说:“像我们这样人家的闺女,便是不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该懂些文墨诗书。往后出了门子做人正头娘子,掌家理事,交际应酬,总得能撑起夫家门庭,大字不识一个,光知道以色侍人那是当妾室的做派。”

    这些魏无涯不懂,可是清波心尖还是不可控制的揪一下。

    很快,她就回过神,笑着拒绝了:“孟夫人她们回府,我也该走了。”

    魏无涯拧眉看她:“她们走,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要走的意思很明显,魏无涯决定跟她谈谈,反身在罗汉榻上坐下来,还指指旁边:“坐。”

    清波赌气不肯动,魏无涯闲适的靠着大迎枕:“我发现,你现在不怕我了。”

    清波本来想反驳,发现被他说中,自己的确不怕他了。别别扭扭在炕桌另一边坐下来,看着脚尖上米珠:“将军威震四海,自然人人敬仰。”

    “人人敬仰?”魏无涯好笑:“你对我也是敬仰?”

    人之间相处,从来都是点到即止,哪有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清波懒得再答,于是顺嘴应付道:“是。我对将军的敬仰之情如高山,如流水,绵延不绝。”

    魏无涯把她的敷衍看在眼里,提唇笑了笑:“那我知道了,你比别人对我更敬仰。”

    见清波望过来,施施然道:“别人不过是嘴上说说,但是你甘愿以身相许,委身和我睡觉。”

    “?”清波愣了一下,像只猫被踩脚,浑身炸毛跳起来:“你说什么!”

    魏无涯拽拽身下的大迎枕,换个更舒服的位置靠着:“我说的不对吗?”他还好心好意的指着内室,帮她回忆:“那里,那里,还有床上,都睡过。”

    清波愣在原地,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胸腔里塞了棉花,堵得她连呼吸都难,心尖针扎一样的疼,疼得她脸都白了,失尽血色。

    可笑吗?自找的吧?这就是不自量力,不自爱的下场。任人取笑□□,毫无还嘴之力。

    她并非出身下贱,也曾读过诗书,知道廉耻,如果不是家道中落,又怎么会侍奉酒席,任人随意取笑呢。

    自从销毁奴籍,重获自由那一天开始,她就暗暗发誓要好好做人,捡起那些屈辱时光中丢掉的自尊。

    可是遇到魏无涯,他一次一次相救,一次一次靠近,她迷失自己的心,迷失在柔旖的幻境里,今天他的一席话,也算彻底撕开她美好的梦,戳破她低贱的真相本质。

    她连哭都是无声的,让魏无涯想起在上京时候,春夜下过的一场雨,润物无声,汇聚在瓦当,积攒够了才顺着雨槽徐徐落下去,砸在花树上也是静谧的,却打得落红满地。

    眼看她伤心难以自持,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魏无涯伸手把人拽住,稍一使劲,揽在怀里:“跟我睡觉就这么伤心?”

    手边没有方巾,他干脆卷起袖子帮她擦脸:“我没打你,又没骂你,你总跟我犟脖子嘴硬干什么?”

    清波哭得耳朵眼里,跟进了虫子似儿的嗡嗡乱飞,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只是他擦脸的动作野蛮又粗鲁,袖子上的褶皱喇的脸疼,她下意识往后躲,推开他的手:“不要你管。”

    魏无涯笑着看她:“哭起来真丑。”

    她心里盛着满满一壶水,四周已经在冒泡,魏无涯仍旧不知,嘻嘻哈哈的往里添柴,浑然不觉,温度越来越高,泡泡越来越密集,火势渐大,水终于沸腾,顶开锅盖,冒了出来!

    “你丑!你丑!你全家都丑!”清波摸到软枕,冲着他就狠狠砸:“还想我怕你,我怕你个大头鬼!就知道欺负我,我好欺负吗!有本事别装模作样的,‘帮帮我’‘帮帮我’!我好心当成驴肝肺,就当被狗咬了!”

    不让她出府,故意笑话她!清波不管不顾,狠砸一通,一股脑的发泄。

    魏无涯也不躲,只抬起一只手臂,盖在脸上方,另一只手还虚虚拢着她,怕她激愤之下从罗汉榻掉下去。

    她气喘吁吁的住手,魏无涯问:“打完了?”

    稍稍冷静下来,清波别过脸去不敢看他,板着脸不说话。

    他半靠着大迎枕,她半靠着他,一个姿势久了,魏无涯半边身子发麻,撑着胳膊坐在她手边。

    “你看,都敢打我,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我说咱们俩睡过,意思是你别老想走。”

    清波反驳:“我没有。”

    “还没有?上京那回,第二天你就跑没影儿了。好容易到梁州又见着,你是我的女人,不在我身边住着,老想回那个破鱼汤铺子,算是怎么回事儿。叫别人知道,还当我绝情寡义。”

    很奇怪,就算两人有过几次亲密接触,清波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从魏无涯嘴里,说出‘你是我的女人’这句话,她一直都是抱着无望的,单方面付出的心态。

    她的心口有一点点酸,又有一点点甜,蜜蜜的难以言喻,让她百感交集。

    “你看,我一跟你说正事儿,你就不吭声。”魏无涯有些发毛:“有话你得说,你说出来,我才知道你想什么对不对。老是闷在心里,天皇老子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清波平复一下心绪才开口:“原本我也爱说话,但是到了教坊司,说多错多挨打也多,我就长记性了。”

    魏无涯愣了一下,下意识在她肩上拍了拍,像安抚兄弟一样:“往后在我跟前,大胆说。”

    清波真的很好哄,他的一句话就让她熄火:“说错了呢?”

    魏无涯大手一挥,“说错就重说,我又没把你嘴巴缝起来。”

    他见清波算是答应了,又说:“那好。你气也撒过,打也打过了,咱们来谈谈。”

    清波转过头:“谈什么?”

    魏无涯正襟危坐:“你就跟着我过吧。”

    清波:“……为什么?”

    魏无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我睡了你,肯定要对你负责啊。”

    清波脸上发红:“你别老把睡啊睡的挂在嘴边。”

    看得魏无涯不耐烦说行,才又说:“你知道的,我来梁州是为了找哥哥,我有鱼汤铺子,就算以后不嫁人,也能安身立命过得好。你起先是救我不假,昨儿就当是我救你,一报还一报,咱们也算两清了。”

    魏无涯轩眉,满是不高兴:“这就两清了?外头瞎传我不行,不是你的手笔?之前谁给我出主意,叫我娶媳妇生儿子,流言不攻自破。我这下就选你,给我生儿子,这就不乐意了?”

    他说的理直气壮,清波瞠目结舌:“为什么选我?”

    魏无涯煞有其事道:“我看过了,你腰肢软,屁股圆,八成好生养。”

    清波涨红脸:“你!无耻!”

    眼看又要生气,不欢而散,魏无涯无奈举手承认:“是,是,是,我无耻不要脸,我说实话你就要生气。可你想啊,我们两呢,在一块挺好的,该做的都做了,我是男人,得对你负责。你别老想跑,试着跟我处处,说不定瞧我这人不赖,也能托付终身对不对。你要找你哥,我帮你啊,你要在梁州城里打听人,没人比我还适合吧。”

    清波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叫近乡情怯,吃过那些苦,眼前的一切太过美好,好得她不敢伸手,觉得自己不配拥有。

    魏无涯戳她胳膊:“说话啊,又哑巴了。”

    他眼巴巴等着清波,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也没有命令要挟的语气,是平等的,尊重的,等她的回答。

    清波忽然觉得快乐,小小的一朵笑意绽放在嘴角,她是坦荡人,没有那么多百转千回的心思,想通了就爽快拿主意,

    “好。”

    魏无涯跟着笑起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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