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从容

    明月居的院子不大,四方方的清爽幽静,左右耳房各有两个洒扫小丫鬟,清波客居不多事,平日很是清闲。

    这日卸了窗板聚在一处烹茶吃,不妨见小屏从外头进来,年纪大一些的玉桂站起来叫人:“姐姐。”

    小屏竖手,轻轻“嘘”了一声,她们让出板凳来,也不推让,反身坐下来。

    “姐姐怎么这时候来了?乔姑娘那里今日不要伺候吗?”玉桂端来一盏茶。

    小屏接过道:“将军来了,两人一处说话,一时半会儿不要人,我来这里躲躲懒。”

    几个丫头听了这话,并头靠在一起小声议论道:“将军待乔姑娘真是不一般,你们说,这乔姑娘不日就会进府的吧?”

    “休要胡说。”小屏嘴上轻斥,实际早也看得分明。

    刚才她在旁伺候,眼看大将军分明不同于往日,浑身紧绷如箭在弦上,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清波,她起先怕有不好,想借倒茶之机前去转圜,被魏无涯冷冷一眼扫过:“出去!”

    门扇贴着她的脚跟,轰然阖上,她心有余悸,来西厢房躲一躲。

    清波那里,她是不担心的,毕竟成宗特意选她来服侍的时候,就已经提点过几句,她是机灵人,自然懂得其中机锋。

    天色昏昏,屋中还没点灯,清波被堵在八宝格前,看不分明眼前的人,却能感觉到他周身的热意蓬勃,目光炯炯盯着自己。

    她勉力稳住心神,借着天光打量他,面上并不见血色:“他们说你流鼻血,好些了吗?”

    魏无涯不答话,她只能没话找话说:“黄鳝虽大补,一般也不会这样,想着天干物燥,将军上火了吧。”

    魏无涯霍地更近一步,她避无可避,后背贴在多宝阁的架子上,碰到一架缠枝纹的琉璃花撙,摇摇晃晃,几欲坠落。

    “不是。”魏无涯没头没脑开口,声音暗哑的不像话。

    清波不敢动,后背起了薄薄一层细汗,“既然没事,将军坐着,我给你斟茶吃吧。”

    下一瞬,魏无涯的大手抚上她的脸颊,她肌肤嫩滑,掌心厚厚的老茧清晰可知,他靠过来,几乎鼻尖相触,低声道:“帮帮我。”

    他从未有过这样言弱低声的模样,几乎是换了一个人,说话间气息相近,清波能闻见他口中淡淡的酒香。明知这样不对,可是清波说不出话来,手脚僵住,连一丝力气也无:“将军……”

    她近乎呢喃,撩动着魏无涯为数不多的理智,咬紧牙关才能极力克制住,俯身的冲动。

    他努力平复一息,才说:“我的菜里被下了药,血冲肺腑,情热难抑,只有你能帮我。”

    金风玉露一相逢,芙蓉帐暖度春宵。就算清波勉力遗忘,也在这时,被拨动最隐秘的心弦。

    她忽地想起宕山那日,他持弓跃马,如雄鹰振翅,坚定昂然的向她飞来。

    她微微叹息一声,轻轻抬手揽住他颤栗的宽阔肩背,认命般闭上眼睛。

    月上中天,屋里的动静才终于停下。

    屋子里还没点灯,借着穿堂过户的月光,分辨出一室春意,秋香色的椅搭帐幔,半副垂在地上,春凳东倒西歪,男人的藏青袍、革玉腰带和女人的蝉翼纱罗裙交织落在窗底的芙蓉蕈上,脚踏边也不知道是谁衣上的玉扣子,滚得东一颗西一颗。

    清波缓了好一阵,才能掩着衣裳坐起来。

    魏无涯靠着床架子,抬手枕在脑后,将春,色尽收眼底。

    时下姑娘以修竹般清瘦为美,偏她生的比旁人丰腴,肤如凝脂,娇艳欲滴,胸前巍峨,腰肢柔软,简直无一处不美好。

    刚才几次是药力发作,他满心也疑惑,之前几次屡试不成,除却药力之后,还能不能一展威风,现在总算一颗石头落地,并非有恙,只是格外挑剔罢了。

    于是长臂一展,重新把人揽回胸前,无师自通般亲亲叼,慢慢琢,交颈相拥,如鸳鸯成双。

    *

    魏无涯宿在这里没有特意避人,第二日阖府众人对着清波更是客气。

    他还罕见的起迟了,日上三竿才醒,洗漱后又在这里吃早饭。

    他在西次间里吃粥,又吃完一块饼,仍不见清波过来,敲了敲桌子提声喊:“还不吃饭?”

    清波坐在卧室的妆奁前梳头发,背过身去不肯说话。

    一早上丫头进来收拾,看着满地荒唐,简直羞得抬不起头。

    这算什么呢?客居在他家里,叫他三言两语就哄骗去,昨晚天昏昏人也昏昏,想不到这些,现在天光大亮,叫人怎么看她?

    也不怪人,是她自己愿意的,清波只是懊恼自己不矜持,往后别人骂她轻浮,连还嘴的理由都没有。

    她正握着牛角梳子出神,魏无涯吃饱喝足过来,彼此从铜镜里对望,他先笑了:“我要走了,夜里没歇好,你今儿再好好歇息。”

    当着人前,清波别过头,脸上飞红一片:“不劳将军挂心,我要家去了。”

    “去哪儿?”魏无涯精神抖擞,和昨日萎靡的模样判若两人:“鱼汤铺子?我让成宗去过,铺子里一应都好,你那个帮手已经学个七八,成宗又拨了几个婆子去帮忙,白日照常开着。等过几天外头消停,你再回去逛逛。”

    清波听了大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我一手开办的铺子,怎么好随意交给别人,什么叫回去逛逛,那是我的家啊。”

    魏无涯没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让你住着,自有我的道理,你安心就是。”

    清波瞠目结舌:“就算你有道理,也不能白白扣着我,这是你的将军府,哪有不让我家去的道理。”

    魏无涯做事果断,哪有和女人商量的余地,皱眉看她一眼,提脚往外走:“你们好生伺候着,有空去园子里逛逛,只别出了大门,我忙完就回来。”

    小屏吐吐舌头应下来:“奴婢知道了。”

    清波说不过,拗不过,罕见气得摔了梳子,跟在后头直跺脚。

    他只做不见,施施然出门,石阶下候着一人,见他出来忙上来:“将军留步,奴婢是在孟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人身体虽有好转,眼看另外又生些枝节,我们夫人想请将军前去商议。”

    魏无涯扬起下巴:“带路。”

    清波茫然四顾,一时不知道怎么办,简直悔不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遂了他的意思,把自己落入这尴尬的境地。这算什么?把她囚禁在这里,有家不能回,有苦说不出,当个侍妾通房吗?还是暖床婢?

    她捂着脸,眼泪滔滔流下来,吓得小屏慌忙递上帕子:“好端端的,姑娘别哭啊。将军是个冷面人,不会说贴心话,既让姑娘住着,想来自也有他的道理,依我看来,他八成是担忧姑娘,姑娘可别想左了。”

    清波的呜咽哽在喉咙里,听了这话只是摇头:“我不怪他,只是怪我自己。”

    怪自己轻浮,怪自己不自量力,怪自己把持不住,怪自己——动了心。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都没有用,如今坐困愁城,出不了将军府,只能干坐着着急。

    昨夜也是累极了,清波哭着睡过去,小屏替她盖上薄被,放下绡纱帘子,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她这一觉睡得沉,再醒来外面已经天黑,乌云当头,狂风大作,竟然要下雨了。

    小屏抄手站在廊下看天,脸上满是兴奋:“自从进了五月就没下过雨,老天爷总算记起来了。”一回头见清波站在门口,忙道:“姑娘你醒啦。”

    “什么时候了?”

    “申时三刻。”小屏笑问:“姑娘饿不饿?炉上温着沙参玉竹炖鸡汤,我去端来给你吃呀,厨上还包了三鲜馄饨,用鸡汤煮来吃也很清爽。”

    清波摇摇头:“我不饿。”

    原本是怕自己白日睡久了,惹人闲话,后来一想,经过昨夜的荒唐事,哪还有什么脸面,不由觉得泄气。

    豪雨从天而降,如同针线连接天地,豆大的雨滴砸得芭蕉东倒西歪,大风带起水汽,朝着窗隙中扑来。

    小屏手忙脚乱阖上窗:“姑娘你别扑了风,往里头坐坐。”

    见清波提不起劲儿来,心中思虑再三,挨过来轻声道:“有件事情,该告诉姑娘。”

    清波点点头:“你说,我听着。”

    “孟夫人带着孟姑娘回家去了。”

    清波拢着头发的手一顿:“怎么突然走了?”

    小屏犹豫再三,才说:“姑娘下半晌睡得熟,不知道前面又生事端。早上云霞来请将军前去,并不是为了孟大人的病情,而是孟姑娘昨夜也抱恙,说是吃了几筷响油鳝丝,浑身发热,却又不是寻常高烧,后来听说将军也是这般,便怀疑是中了同一种毒。”

    清波听罢,明白过来:“所以孟夫人是怀疑,我做的黄鳝有问题?”

    小屏慢慢点头:“她和将军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只听说将军言辞很不客气,还说‘日前孟大人受伤不宜挪动,屈尊在府中将养,如今既已大好,夫人住的不便,魏某便不多留了。’气得孟夫人咬牙,当时就吩咐软轿抬着孟大人,一家三口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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