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旧

    交了夏,天气一日比一日热。

    清波醒的也早,天刚蒙蒙亮,将军府里静悄悄的无声。

    小屏打着哈欠端来热茶:“厨上熬得花胶鸡汤还没好,姑娘不如吃盏茶再睡会儿。”

    茶里搁了玫瑰露,轻轻一抿,满嘴生香,清波给她也倒一杯:“我早起惯了,你要是困,再去榻上睡个回笼觉。”

    她是和气人,小屏却不随意偷懒,尽职尽责端来热水、绞干帕子要服侍她洗漱。

    “不敢当,不敢当。”清波自己洗漱过后,散开头发重新挽了髻。

    一夜并没睡好,眼下乌青着,记着天亮告辞回去的事情,便打听着前头的事情:“孟大人好些了吗?外面的贼人抓住了吗?”

    她满心记挂着,小屏一早出去自然也留意过:“孟大人倒是没什么大碍,城里四处仍在戒严,将军坐镇指挥,道现在还没回来呢。外头不安生,姑娘先安心住着,有什么也等将军回来再说吧。”

    清波轻轻叹口气:“我明白将军是好意,可这非亲非故的住着,我心中难安。”

    乔家没落前,也算是书香门第,她父亲虽不要求子女做出锦绣文章,礼义道理却是自小就教的。

    清波哪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心安理得住下来,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她说要走,小屏也不敢拦,只能含着眼泪杵在门口:“姑娘要走就走吧,一定是奴婢伺候不周,将军若要怪罪,奴婢受一顿打也该的。”

    说的清波哽在那儿,迈不开腿。

    小屏见她坐回去,忙抽来扇子轻轻摇:“姑娘别叹气,长日无事,不如编些剑穗腕带这些的小玩意儿打发时间也好。”

    剑穗腕带?这是魏无涯会用到的。

    清波悄悄睇她一眼:“小滑头。”

    小屏连花绳串珠都备好,取来针线,跟她分线。

    清波手笨,不会这些,小屏手把手的耐心教她半天,终于编出两道歪歪扭扭不成型的平安结。

    小屏捂嘴笑,她倒也怡然:“再多编几个就会好看了。”

    有了这个打发时间,倒也没那么焦躁,不多时日正当头,已经快到晌午了。

    清波心里记着,孟夫人也在隔壁暂居,该去拜访的事情,料着她歇了一觉也该起身了,便请小屏领路,绕过月亮门,穿过一小片竹林,就到孟夫人暂居的‘栖云居’。

    正午时分,大太阳辣辣的照着屋脊上明瓦,发出令人目眩的光,砖地吃透热气,恍惚有热浪铺上脚面,清波一路行来,满身是汗。

    丫头进去通禀,门上垂着的水晶细珠帘子微微一晃,出来个打扮鲜丽的少女,正是那是见过的孟彩容。

    “我母亲熬了一宿头疼,才刚睡下,你等等吧。”

    哪有这样待客的,清波受了怠慢,也只是笑了下:“那不扰夫人清梦,我等夫人睡醒再来吧。”

    孟彩容走出来,不掩讥笑:“你倒挺有本事的。”

    外人不知她和魏无涯之间的过往,又贸然留在将军府,的确不怪别人多想。前日在席上,清波多少也听到些风声,孟夫人的打算昭然若揭,母女两个看她不顺眼也正常。

    清波垂下眼睫,不接她的话茬:“天儿热,姑娘也进屋歇着吧,我就先回去了。”

    “你给我站住!”她见清波要走,忽然发怒,“谁许你走了!”

    清波性格孟吞,不代表她没有脾气,看着眼前怒目圆睁的少女,提唇问道:“姑娘凭什么不许我走?”

    “你!”孟彩容气结,又无话可说。这不是自家府上,她也不是自家丫鬟可以随意打骂,自小到大捧在掌心,哪受过这样的反驳,气得脸色通红:“你在京里不过是跳舞助兴,席间供人取乐的玩意儿,以为到这里换了一张皮,就没人知道你的过去了。”

    那些过往瞒不住人,纵然早有准备,叫她这样当众戳破,清波还是白了脸:“姑娘既然知道我的过往,应该也知道,沦为贱籍并非是我本意。我如今远离上京,开个食肆度日,也只想过寻常日子罢了。”

    “少在这惺惺作态。你说这些也就哄哄男人,可骗不了我。”轻蔑看她:“明面是个食肆,背地里指不定做些什么勾当!”

    清波本来就不是善辩之人,见她颠倒黑白,越说越没了谱,眼泪都要被气下来:“孟姑娘不喜欢,我走就是,但是你不能血口喷人。”

    孟彩容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嫌弃皱眉:“你做这可怜样子给谁看呢?不怪都说舞姬下贱,专学些勾引男人的手段,搔首弄姿,乔张做致。”

    清波气得站不住脚,还是小屏挡在前头,福身道:“孟夫人既歇下,我们就不叨扰了。乔姑娘和孟姑娘、孟夫人一样,都是将军请来的贵客,住在东边的‘明月居’,等夫人醒了有精神见,姑娘们再一处说话吧。”

    小屏毕竟只是奴仆,不好替清波还嘴。提醒她都是暂居,不依不饶的,可别失了脸面。

    孟彩容冷笑一声,甩手进门,坐在窗底下,看着小屏搀着清波绕过影壁,没了身影,还是气不愤,“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论高低!”

    孟夫人早就醒了,她们在外头说话,听得一清二楚,明明是自家闺女不饶人,也并没有出声阻止。

    倚着秋香色大迎枕坐起身,招手叫她:“容儿,你进来。”

    “娘,你醒了?”孟彩容有些吃惊,提裙坐到床沿上:“您在爹跟前儿熬了一宿,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白日里吵闹,哪能睡得踏实,阖眼眯一会儿,养养精神就是了。”孟夫人朝外示意:“方才我都听见了,你明知她出身低微,又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孟彩容不高兴,撇嘴道:“我就是看不惯她妖妖俏俏的模样,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能留在将军府里。”

    知女莫若母,孟夫人一听就知道,她是见人生得美貌,又得魏无涯看重,起了嫉愤之心,于是缓声道:“魏无涯那样冷冰冰的人,既能留她在府里,那就说明两人之间不简单。但这女子的身份你也知道,原先是个教坊司的舞姬罢了,就算她凭些风月手段,同魏无涯有些首尾,又能怎么样?魏无涯若是真心喜欢她,怎么早不把她带在身边,任由她去抛头露面做些不入流的买卖?八成只拿她当个玩意儿,见到了,想起来了,放在手边玩一玩,你又何必自降身份,去招惹她?”

    孟彩容拧着帕子,仍不开解:“可是你之前也说,魏将军洁身自好,身边连个莺莺燕燕都没有,她算什么东西,还能近身服侍。”

    孟夫人皱眉轻叹:“凡是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便是咱们家,你爹还有三四房姨娘。魏无涯少年英雄,以前的确不曾见过他身边有女人,可你想想,他如今已是二十五,身边一个人没有才是奇怪。你还年轻,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可你要知道,往后做人家正头夫人,少不得要同那些侍妾姨娘打交道,别往心里去,权当养着猫儿狗儿的,听话恭敬的就留着伺候,不听话的提脚发卖就是。”

    清波的出现,她自有一番打算。原本生怕魏无涯真如传言一般,伤了根本不能人道,还在犹豫要不要将宝贝闺女嫁给他,但这舞姬若真是跟他有首尾,反倒不愁了。便是彩容进门,一个出身卑贱的舞姬,打发就是。

    她的百转千回,孟彩容不知情,一想到要和别人分享魏无涯,她就一阵苦闷:“旁的也罢了,凭她那样不堪的出身,也不怕脏了将军府的地。”

    孟夫人勾起嘲弄的笑意:“男人嘛,沾花惹草,都这样。”不过她有了新的计较,缓缓道:“不堪有不堪的用处。”

    *

    院墙上的凌霄花盛放,密密的花朵远看如火霞,绿色叶反而掩在其中,看不真切了,当中有一朵花开的格外大,颜色绚丽,花蕊中间显出如朝霞般的鲜红色。

    小屏特意搬来矮凳,垫脚摘下来,小心翼翼的推门进来,捧到清波面前:“这朵花儿开的最好,我摘来给姑娘簪发,一定是顶漂亮的。”

    清波从回来就不大说话,午饭也没吃几口,卧在窗下罗汉榻上歇过午觉起来,主动分绳打起络子。

    小屏怕她伤怀,特意摘花来讨她欢喜,清波心中动容,含笑道:“开的这样好,簪发倒可惜了。它可入菜熬粥,有凉血祛风、镇痛消炎的作用,你吃过没有?”

    小屏见她展颜,放下一颗心:“只听说过可以入药,倒没吃过做的粥。”

    清波笑盈盈的:“用来炖鸡也好,等城中安定了,改日请你去铺子里尝尝我的手艺。”

    说着便又打听外头情形,小屏听她的意思还想回去,斟酌道:“姑娘是因为今天孟姑娘说的那些话吗?其实那些话,姑娘根本也不必放在心上,将军惦记你的安危,请你住着也是将军的意思,所谓出身身份,将军都不讲究,姑娘又何必在乎别人说什么。”

    清波没想到短短一面,她竟肯这样推心置腹,说些安慰的话。

    她心中感动,拉住小屏的双手,诚恳道:“起先听她说的这些,我的确是生气伤心。后来细想想,她说我当过舞姬,周旋宴饮也是实情,我并没有好生气的。她说我左右逢源,以色侍人是假的,我没有做过,堂堂正正,自然更不必为此生气。没入奴籍身不由己并非我能选择,可自打我拿回身契之后,再没有阿谀谄媚,曲意应和,哪怕开个小小的鱼汤面馆,也是脚踏实地,清清白白做人,所以她说那些话,我也并没有往心里去。”

    小屏不明白:“那你为什么……还要急着回去呢?”

    清波看着她,笑容如夏日的黄昏一样,绚烂而短暂:“将军府毕竟是将军府,不是我该呆的地方。”

    清波只是温吞绵软,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心里门儿清。孟姑娘的敌意并不会空穴来风,加上席中听到的那些话,她已经能猜到,孟彩容是拿她当做假想敌了。

    包括和魏无涯之间,他屡次相救,变幻的态度,一次次的接近还有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都是她心底最隐秘的心思。她往日并不敢想,直到留她住在将军府,她才第一次有了慌乱的想法,昨日长谈后,清波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长久没能回神,夏夜的清风相送,天际酸凉的星光,仿佛跳动在她的心头。

    然而孟彩容的一席话,彻底击中她内心最隐蔽的角落。

    她这样的身份过往,哪配和魏无涯有什么牵扯,单单出现在将军府都是错误。

    她不自苦,甚至很有自立自强的劲头儿,可是清波清楚的知道:在这些达官贵人的眼里,不论她怎么挣扎,也只是匍匐在尘埃之中,和泥土草芥一样,任由人踩踏。泥土脏污,怎么好玷污大将军的袍角,便是曾经不小心沾上泥点,也早就该洗干净了。

    认命吗?清波反问自己,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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