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妆

    时人尚风雅。凡起宴,席间必要丝竹歌舞助兴,有名望的积年累富之家,甚至会私养小戏,以供差遣。

    乔家这样的商户,往日迎来送往也多是商户,就算偶尔宴请名流官宦,对方自矜身份也肯不入府,只在外头寻一隐秘私园。

    像金陵转运使这样大的官,是初次款待,乔世文夫妇很重视,特意托人请来城中有名的歌舞姬,但是两人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于是虚心请教清波,

    “我私心里想着,虽然这一班舞姬是建陵最有名的,到底没有见过大场面,不比你在京中见惯达官贵人,这唱什么跳什么,一应还请你多费心,帮我们把把关好不好?”

    清波连忙道:“大伯母把这样的重担交给我,我一定尽力。”

    于是又重操旧业,和领舞的花娘商定舞曲,日日带着她们排练。

    虽然她在教坊司排倒数,放到建陵来,也是上等了,基本功扎实,学的舞曲种类又多,几个动作经她一改编,的确格外有韵味。

    兰亭院的空地上,她拿着软绸在前头示范,花娘带着舞姬们跟着学习。

    回廊下微风拂面,乔大夫人停下脚步,掖着两手看了半晌,勾唇笑道:“看不出来她还有些真本事,连花娘这样的名角儿都肯听她指点。”

    蒋嬷嬷看着清波柔软的回转,裙裾翩翩,跟着附和,“是,瞧这身段,想是吃过苦头,下过苦功夫的。”

    大夫人凝神看了半天,转身沿着回廊往外走,扶一扶鬓上花钿,笑意讽刺,

    “再怎么下功夫,也不过是取悦男人的玩意儿。不过这样也好……咱们的成算也更大一些。”

    *

    乔府的花园占地开阔,遍植名贵草木,葱茏青郁,又花重金在花园中凿出一湖,引城外活水,绕园而过,又在东北角以太湖石堆叠层峦的假山景象,湖水从假山高处飞流而下,飒飒的水声入耳,别有一番情致。

    宴会就设在假山旁边的葳蕤亭中,一面临水,水上彩灯灿烂,波光粼粼的倒影又投进亭中,红毯金樽,更显得珠光宝气。

    丝竹管弦等乐手在水中的小舟中演奏,曲音渺渺隔水而来,暮春夜色的旖旎伴着水声流淌,别有意趣。

    今日来的不光有转运使曹大人,还有建陵城中举足轻重的几位要员,乔世文倍觉荣耀,殷勤服侍,席上推杯换盏,筹光交错好不热闹。

    穿过窄窄的小桥,假山的东边有个小小的院落叫‘湖荫’,舞姬们在这里梳妆候场。

    花娘带人连跳几曲,趁着换衣的空档歇息,灌了满满一杯冷茶,脸上笑意欢快,

    “姑娘教的东西果然不俗,宴上的大人看得眼睛都直了!赏了咱们好些银钱!”

    清波抿嘴一笑,“也是你们悟性高,技艺精巧,才能跳出神韵。”

    她不邀功,一心想着只要能哄贵客高兴,往后察访家里人下落才更方便。

    宴已过半,又听花娘说得热闹,想来宴上顺利,她也松了一口气,功成身退,顺着游廊便要回住的院子去。

    刚过角门,迎头撞见蒋嬷嬷,匆匆朝她招手,

    “姑娘快回来。大老爷叫你前去见客!”

    清波愣了一下,“席上都是男宾,我是未出阁的姑娘,只怕不妥……”

    蒋嬷嬷上来牵她,“姑娘怕什么。虽然比不得那些高门大户,咱们家也是有体统的正经门庭,席上虽然有外男,可也有自家的长辈兄弟,必然不会让人唐突你。叫你去,也不为别的,是方才她们跳的好,曹大人赞不绝口,大老爷顺势提起说是你一应的编排功劳,又提及你母亲兄弟之事,曹大人心生怜惜,有意要见一见你,大老爷这才命我来请你,都说见面三分情,你去敬他一杯酒,往后别说寻你母亲的下落,连你哥哥,你姐姐,请他把人赎回,不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清波明知不妥,可是关乎母亲手足的下落,她不由意动,

    “既然如此,还请嬷嬷带路。只是我不会饮酒,到了前头,还得请嬷嬷帮着周旋一二。”

    蒋嬷嬷扶了扶她的鬓发,笑着搀她,“放心吧。再不济,大哥儿五哥儿也在前头,肯定不会让你吃亏。”

    明灯璀璨,波光如涌。

    清波乘着月色而来,如神妃仙子落入这滚滚的红尘,她款款走近,带来若有似无的一阵栀子芳香,令人眼前一亮,熏然欲醉。

    上首的金陵转运使曹迁,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面孔白净留着文士须,穿着青色无纹的圆领袍,不苟言笑,哪怕酒酣耳热,也依旧坐如青松。

    看见清波,微微眯起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走近,施礼拜倒在座前,抑不住唇角微翘,终于露出一个笑模样,

    “请起,不必多礼。”

    下首的乔世文将他的细小反应尽收眼底,心知这事成了□□,笑意热络,

    “刚才曹大人夸赞今日席上歌舞不俗,听说是你的功劳,可是大大夸奖了一番,还不快敬大人一杯。”

    清波一直本本分分跳舞,其实不惯见人,要不然也不会在三皇子的宴上招来打骂。

    “……大人容禀,我不会饮酒。”

    曹迁很有风度,并不生气,“姑娘家不会饮酒也寻常。但是听说你舞技极好,不知本官可否有幸一睹风姿。”

    还没等她开口,下首的乔清风急急忙忙替她应下,

    “没问题!没问题!小妹妹虽然怕生,跳舞可是信手拈来,对吧妹妹!难得大人有兴趣,快选个你拿手的跳!”

    乔世文也在暗暗对她使眼色,这下不行也得行了,清波只能硬着头皮道:“大人谬赞了,既然大人赏光,乃是民女的荣幸。还请稍候,容我先去更衣。”

    “好。”曹迁和颜悦色。

    逼不得已,清波换了舞衣,再次回到堂上,和着乐声跳了一曲‘春令’,这个舞曲主要讲述春日万物复苏,大地苏醒,是官中舞师编舞,洒脱不拘一格,不过分柔媚,反而有种旷远清疏的风格。她十三岁才习舞,也不算天赋异禀,胜在腰肢柔软,举手投足才别有韵味。

    一曲终了,掌声如潮,她再愚钝,也能感觉到曹大人的目光,始终流连在她身上不曾离开。

    “好啊。”曹大人难得露出笑意,“曲子选的大气,跳的也很大气,不愧是上京城中见过世面的。本官那里有一对翠云珊瑚的金步摇,与你正配,给你戴着玩吧。”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迎合,乔世文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大人抬爱,真是小女的福气。”

    “多谢大人。后面还准备了几支舞要请大人品评,请大人雅鉴。”清波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只盯着自己的脚尖,任由他们吹捧,借机告退。

    “好!”曹迁笑意不减,“既是你精心准备的,岂可不看,唤她们跳来。”

    于是管弦再起,舞姬们挥舞着红绸涌进来,如彩蝶翩跹在纸醉金迷的筵席之中。

    清波福身告退,在转身的一瞬间,余光瞥见他的下首坐着一个人,很是熟悉,她有心想再看一眼,却被蒋嬷嬷搀着下去了。

    回到“湖荫院”中,在廊下歇息的舞姬们露出艳羡的目光,小声议论着,“京里回来的,到底是不一样,轻松就能把人迷的神魂颠倒。”

    招来蒋嬷嬷的呵斥,“瞎嚼蛆了你们!我不管你们在外头怎么乱嚼,到了我们府里,就得给我闭紧嘴巴,再让我听见一句,回了班主看打不死你们!”

    说话的舞姬吓得一缩脖子躲远,众人也相继噤声。

    蒋嬷嬷搀着清波进了内室,温言安慰道:“姑娘别听她们瞎说:你是咱们乔家的姑娘,哪能跟她们比。”

    正经门庭哪会让姑娘前去跳舞陪客,想来乔家也只当她是个舞姬罢了,又来说这些好听话哄她,清波心中悲凉,只略笑了笑,“我知道。嬷嬷,我累了……想歇会儿。”

    “好,好!你先歇着,一会儿我让人送些吃食给你。”蒋嬷嬷出去了,还贴心的带上门,把舞姬们都撵去厢房。

    清波坐在镜子前,取下钗环,心里渐渐发冷,嘲讽的笑了一声,把最后一朵珠花扔在妆奁。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生气呢,本来就是她苦苦相求,大伯才会去找寻她们的下落,如今需要她来攀关系拉交情,也是情理之中,何况自己本来就是舞姬,在上京城中供人取乐,妄想回家就能抹掉过去,做回她的乔六姑娘吗!

    清波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眼泪涌出来,越擦越多,最后糊花一张脸。

    “这时候知道哭了!”

    直棱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熟悉的人站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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