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在审视你。
你很清楚这一点。
她的目光平静冷漠，和面对任何一个陌生人时都好无差别，只是在将签纸递给你时手微微蜷缩了一下，叠起的纸片边缘擦过你伸出的手指。
“怎么了？”你摊开手，有些不解地询问。
“哼……”面前的巫女哼笑一声，“我真是搞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她将签纸拍在你掌心，用例行公事般平直的语调开口：“那么，这一次也对敌人降下终末吧。”
你点点头，将签纸放入口袋，然后再度伸出手。
“做什么？”巫女皱了皱眉，神色显出几分不耐。
“巫女小姐，你还没给我御神签，”你捻起放在桌上的竹签，在她面前晃了晃，微笑道，“这可是好不容易抽到的大吉。”
巫女的脸上有一瞬间出现了真切的、不解的神情，唇角抿起，似乎下一刻就能发出厌烦的咋舌声。
“笑得真假，你才更应该来做这份工作，”巫女冷冷道，“橘、小、姐。”
她从你手中抽过竹签，扔回了签筒，握着签筒摇晃的架势像是在按着你的头。
“这可不能让我哥哥听见，否则他会认真考虑的，”你毫不在意她的动作和态度，“对了，可否请教巫女小姐的名姓？”
“玄冬林檎。”巫女语气冷硬，像是这个名字与自己毫无关联。
“玄冬……”你唇角微扬，“不生气了么？”
“是抽签决定的，”玄冬林檎冷漠地平视前方，手指按在桌面上，推出一张签文，“已经解完签了，还请橘小姐不要妨碍其他人。”
你的目光刻意环视了一圈游人寥寥的神社□□，最后落回巫女越发阴沉的脸上。
“真是冷淡啊，明明这么久没见了，”你随意拨着签筒中的竹签，“我还以为你会有问题问我。”
“没有必要，除了任务之外的东西，都不是我应该关心的，”玄冬林檎垂下眼帘，神色恢复了平静，“更何况，你和我们不一样。”
“这句话老师也对我说过，”你沉默了一下，“……不过，她也说过‘只有这些选择的人，和只看得见这些选择的人，最后能走的道路或许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没有再看巫女的表情，而是抬手对回廊转角处出现的纤细身影挥了挥手，走了过去。
“绫华小姐，事情已经谈完了么？”你走到神里绫华身边，却见她脸上的表情有些沉郁。
“今年的夏末祭典，或许是办不成了，”绫华以扇抵唇，眉头蹙起，“就连八重宫司大人也……”
她忽地回神，眸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四周，然后落在你拿着御神签的手上，微笑道：“回去再说吧……知秋，今天的运势怎么样？”
“浮云散尽月当空，明镜在心清如许，”你将御神签展示给她看，“心中有明路之人，前行自会坦途一片，万事皆遂，倒是很合适呢。”
你将御神签叠起，放进早就准备好御守，然后将它挂在了御签挂上。
“时间过得真快，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要过去了……秋天和冬天也会很快过去的吧？”你抬头看了看天，“这应该是夏季最后一场雨了，很适合结束呢。”
神里绫华轻叹一声，转移了话题：“知秋，八重堂每月的新刊发售日又要到了呢，一起去看看吗？”
“过几天吧？或许我还能抓到橘之夏来提东西，”你想了想，用手指抵住下巴，抱怨道，“那家伙最近都不理我，也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
身后的人在审视你。
站在帐篷门口的女性身材纤细，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面容被红白绘色的狐狸面具遮掩，眼孔后的双眸扫过帐篷中的每一寸角落，最后落在你身上。
她的手上提着一把制式普通的长刀，身体半侧，有水珠顺着垂下的刀尖缓缓凝聚，然后滴落下来，在干燥的地面上湮出一点深色痕迹。
帐篷中燃着篝火，火光照亮了满地的狼藉。你将最后一份文件放进竹筒，扣上外层防水的皮革，转头向她示意：“就只有这些了。”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的木箱上，那里用信封垫着张只写了几行的白纸，最后一个字拖曳出凌乱的尾痕，像是写到一半就被什么意外打断了。
“那是什么？”她问，声音有种刻意的沙哑。
你的目光掠过那张写着异国文字的纸，简短地回答：“家书。”
帐篷内一时间陷入了沉寂，直到另外两人走进来。
除了身形不同，他们同样带着斗笠，披着蓑衣，脸上也同样带着狐狸面具——你知道在他们眼中你也是一样的打扮。
“已经处理好了，”新走进来的一人开口，声音同样沙哑，“这是最后一处营地了，和之前一样解散……”
那人的目光转向你：“百冬，你和我一组。”
没有人提出质疑。
你和之前站在门口的那位同伴同时点了点头，后者甩了两下长刀上滴落的水渍，顺势收刀入鞘。
一串水珠正巧飞溅到箱子上的洁白信纸上，晕开时沁出了淡淡的红，但无人在意。
帐篷外的地面早被雨水浸透，除了凌乱的脚印，泥泞的地面上还残留着几道拖曳的痕迹。
只是过了今晚，就不会再有任何印记了。雨水和黑暗一向擅长将藏起秘密，又或是将所有痕迹都洗刷干净。
你拿起放在帐篷门口的瓶子，拨开瓶塞。
冷冽刺激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即使戴着面具也无法完全隔绝，你听到身后有人低低啧了一声，嘀咕道：“至冬人的玩意儿……”
你将那个瓶子对准篝火，扔出去的同时与其他人一同迅速退后。
“砰——”
伴随着破碎的声音，已经有些微弱的篝火瞬间窜起，触及旁边干燥的木材和纸张，更是瞬间蔓延开来。
有火苗探出帐篷外，被落下的雨水浇得嗤嗤作响。
在确认四周的植被清理得足够干净，火势不足以扩散之后，你们依照之前的安排两两分组，在稻妻城外的原野处分开，再分批进入城中。
后半夜的雨势渐小，但厚重的云层依旧吞没了大部分光线，勉强适应黑暗后才能略微辨认出四周物体的轮廓。
你半倚在树上，和你一组的同伴蹲在旁边的树上，呼吸平稳近无，险些让你以为他已经离开。
但你知道他还在，而且视线几乎没有从你身上移开过。
那种满含审视与疏离的目光与之前那人并无区别，但你早已习惯，只是握着手中的刀，计算着与之前离开的同伴间的时间间隔。
天地间只剩雨落下的沙沙声响。
“百冬，”出乎意料的，同伴竟然开口了，“你居然真的来了。”
你回应道：“什么意思？”
同伴笑了一声，语气有些意味不明：“真不知道你这种……是怎么想的。”
这话真是耳熟得有些过分。
你侧头看他一眼，任务后的闲聊并不算是常态，绝大多数时候除了必要的交流外，你们都是沉默着分道扬镳。
“这并不是我能决定的，”你回复道，顺便从记忆中翻出了他的名字，“也不是由你决定……百玄。”
同伴忽然沉默，半晌，他扬手扔下一个东西。
“大人交代的，如果你今晚真的过来，就把这个交给你。”
听到这句话，你拔刀的动作顿住，翻转刀鞘把快落到地上的物体挑起，伸手接住。
是个摸着像是储藏密件的竹筒，外面裹了一层防水的皮革——和你怀里揣着的那个一模一样。
“大人还交代了什么？”你低声问。
“没了，”他回复道，没再说多余的话，“走吧，时间到了。”
……
门口有人。
从窗户翻进房间的瞬间，你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蓑衣和斗笠早在进城的时候就处理掉了，你手上只拿着那把毫无特色的、制式普通的长刀。
你注视着门口，那里没有被走廊上的灯笼投映出任何人影，但混在雨声中的呼吸于你而言却那样清晰。
长刀被你随手扔到一边，刀鞘与地板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响，锋刃在震动中脱出一小节，金属滑动的声音有些刺耳。
门外的呼吸声短暂地停滞了，半晌没有动静。
为什么不进来呢，兄长？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你想，心底甚至有些期待起来。
在你生病的那段日子里，兄长或父亲有无数次像这样站在门外，到后来，你已经能分辨出站在门口的是谁。
但是他们无声离去的次数比推门进来的次数多得更多，自然也不知道你有多少次听着离去的脚步，将视线从门口移开，再用被子蒙上头。
或许是觉得你没有发现，又或许是他觉得自己已经在沉默的对峙中败下阵来——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与脚步声这一次也渐渐远去了。
你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眸，换下湿透的衣服，用毛巾将头发细细擦干。
点燃桌上的灯盏后，房间内亮了许多，你打开窗边地板下的暗格，把长刀放了进去，而后拨动机关，将暗格合拢。
你看着那处只有些许磨损痕迹的地板，神情有些恍惚。
橘家不是什么忍者世家，按理说怎么也不会有那么多暗格——事实也本应如此。
不过你兄长从小就喜欢钻研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并乐于实践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像这种“可以用来玩寻物游戏的秘密盒子”，曾一度遍布宅邸。
那似乎也才是不久前的事。兄长带着你半夜溜出房门，他拿着工具在家里各种地方敲敲打打，而你则负责照明和警戒，在巡视的家仆出现前吹灭蜡烛提醒，然后你们两人就会躲到隐蔽的角落，等巡视结束后偷偷回到各自的房间。
这其中的乐趣不仅在于与大人玩捉迷藏、又或者制作精巧的机关，还在于能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旁人遗落的物品。
装满了摩拉的朽烂钱袋、皮筋断裂的木制弹弓、夹在缝隙中的黯淡银饰……应有尽有，熟悉的宅邸忽然化作了巨大的藏宝地，足以让两个孩子进行一场场有趣的冒险。
不过改造游戏倒是很快就终被迫结了——因为宅邸内莫名其妙传出了不少闹鬼传闻。而兄长在溜出门时被加强了巡逻力度的家仆逮住，没能及时藏好的工具和材料掉了满地。
除了给检修房子的师傅指出他到底动了哪些地方，让他自己拆了大部分的机关和暗格外，兄长还被罚在书房抄书反省三个晚上，但非常讲义气的没把你供出来。
那三天里，你负责每天晚饭后偷偷藏一些点心，在早上父亲起床前先从窗户里把睡得四仰八叉的兄长叫醒，再把点心递给他，免得他面对检查时显得萎靡困顿，让父亲更加生气。
兄长是什么时候将他的工具放进了柜子的呢？
你看了一眼垂挂在窗沿上的风铃，大概和你把贝壳全都收起来是同一个时期吧？
书桌上的烛火被灯罩拢住，稳定地提供着光亮，你拿出百玄扔给你的竹筒，轻轻晃动几下。
“咔啦——”
是硬物刮着竹筒内壁滑落的声响，伴随着细细的摩擦声，应该还有纸张一类的东西。
“啪嗒。”
先掉下来的折叠的纸张，而后是一枚水蓝色的晶体。
被靁鼓与交错刀剑构成的暗金色外壳包裹的水蓝色晶体，其中隐隐流转着海浪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