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

    慷慨激昂的陈辞被打断,盛宝珠话音一噎,活像只梗住脖子的鹅,霎时间偃旗息鼓下去,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见她这番神情,沈太后饶有兴味地瞧了她一眼,又望向李存珩,笑容和蔼:“好,玉衡有心了。”

    太后身边随侍的素槿姑姑接过李存珩手中的书卷,又将那卷经书摊开递给太后看。上佳的宣纸上是端正遒劲的字体,不疾不徐,似乎彰显出其人的心绪,没有半分急躁。

    “难为你了,抄了这么久的经书,还未来得及用膳吧?”太后示意素槿姑姑将书卷收起,又笑道,“来,坐下用了膳再走。”

    言罢,太后身边随侍的素槿姑姑吩咐宫人们摆上早已备好的膳食。

    按理说沈太后上了年纪,注重保养身体,平日里都是按时用膳,现下早过了辰时,本不该是用膳的时辰。只是今早她听宫人禀报了昨夜盛宝珠醉倒在东宫外的事情,又恰逢太子过来问安,索性将人留下来替她抄经。

    入宫四十余载,太后只有一个亲生女儿,早年和亲远去塞外,只怕此生不复相见。她年岁渐长,心力也减弱了,便只想看着这些小辈和和美美才好。盛宝珠很得她心意,她便也愿意替她谋算一二。至于那些盛宝珠招猫逗狗不成体统的传闻,在她看来不过是年纪尚小,等到坐上了太子妃的位子,再不成体统也成体统了。

    盛宝珠迟疑了片刻,还是依言入了座。

    李存珩闻言仍是恭敬行礼,有意无意地扫过盛宝珠所在的方向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地应了声“是”。

    案上摆满了膳食,太后已用过膳,只略略动了几筷子便搁置一旁。

    依照宫规礼节,太后已将玉箸搁下,其他人自然也应当停箸。可盛宝珠似乎并不懂这些规矩,照旧夹了一只金乳酥送进嘴里,金乳酥刚咽下去,又望着案上那道水晶鱼脍,说道:“这鱼脍倒让我想起了大食国的鱼怪。”

    食不言,寝不语。李存珩十岁后师从大儒,这是圣人之言,亦是自幼教导的规矩。

    他将玉箸搁下,闻言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盛家到底有没有教好她。长安城内高门勋贵家的仕女良多,即便是崔卢两家的女儿进了宫也是恪守宫规,生怕行差踏错惹得圣人不悦,哪有像盛宝珠这样自在的。

    太后却没有丝毫不悦的意思,闻言只是好奇地“哦”了一声:“大食国还有鱼怪?”

    “当然了!”

    盛宝珠金乳酥也不吃了,眉飞色舞地说道:“大食国有水域,来往过路的行人商队都需从此处过,偶尔风大,掀起巨浪,将船打翻了也是有的。兴许是遇难的人多了,每逢月圆之夜,便有水鬼出来作祟,此次凡是要来往大食国的人宁可绕远路也不肯从此处过了。”

    “当年盛家商队一路西行,前往大食国经商,买来一批那里特产的果子要运往长安。奈何在大食国发生了一些事情,耽搁得太久,若要再绕远路,只怕到了长安,那批果子早就坏了,只好从那处水域行过。然而那原本带路的人只说那里有水鬼作祟,坚决不肯过此水域。”

    盛宝珠顿了顿继续道:“我阿耶没办法,只好多给了带路人一倍的价钱,才说服那人继续带路。那日可巧是一月中旬,圆月高悬,照得那水面波光粼粼,如同大食国的宝石一般。一开始毫无动静,我阿耶只心想是传说而已,不足为惧,谁料到大船刚行到水域中间,船底就响起‘咚咚’的声响,就像是……有人在敲船底一样。”

    一旁侍候的小宫女听得屏声静气,盛宝珠刻意停顿,目光扫过聚精会神听故事的众人,却在正好撞见太子若有所思的视线时,面上的笑意一僵。她下意识错开视线,匆匆抬起瓷盏轻啜了一口果饮。

    等到太后也忍不住催促,她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起先只是轻叩,接下来那声响越来越大,简直像是在撞击。那带路的当地人吓得魂飞魄散,其他人也唬得不轻,幸好商队有一位勇士,他拿着火把照明,又握着一把鱼叉,扬言即便是水鬼也不怕。”

    “那撞击声越来越明显,竟撞得船身晃动起来,那勇士眼见水里有东西翻腾,眼疾手快地一把飞出手中鱼叉,正好刺中那作祟的东西。那东西吃痛,不住地翻滚起来,将水染得红彤彤一片。这时才有人看清,那不是什么‘水鬼’,而是一条将近一人身量那么长的大鱼。原来翻船的多了,沉底的血肉竟滋养出了这样大的鱼,那怪鱼每逢月圆之夜便出来捕食,这才成了‘水鬼作祟’。”

    众人脸上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太后也忍不住叹道:“原来如此,可惜了那些葬身水底的人。”

    又问,“那怪鱼,可抓到了呢?”

    “没有,”盛宝珠一边喝着果饮一边摆了摆手,“那怪鱼难抓,我阿耶他们又急着赶路,便没有再管了。”

    太后点了点头:“倒是凶险。”

    盛宝珠连忙道:“可不是嘛,我跟着阿耶在大梁境内四处游玩,可没遇见过这样凶险的事。可见还是我们大梁风调雨顺,又有明君治理,如此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随后又接着道,“更重要的是,还有太后这样母仪天下的圣人。”

    太后自然知晓盛宝珠是在哄她开心,却仍旧是笑得合不拢嘴:“你啊,惯会嘴甜哄人开心。”

    素槿姑姑在一旁笑道:“奴婢却觉得盛娘子说的是实话。”

    “当然了,”盛宝珠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笑道,“发自肺腑呢!”

    宫人们皆是跟着赞颂起皇帝与太后来,盛宝珠却无意间觑见太子殿下瞥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眼。

    用过膳后,沈太后也有些乏了,说道:“蓬莱山的桂花开得正好,不如你们二人去折几枝来。”

    折花这样的事何必要太子去做,盛宝珠要是还不明白太后的用意,那便是真傻了。她刚想说自己一个人去便好,李存珩已然应下,只好将话咽下。

    刚踏出兴庆殿的门,盛宝珠便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我一个人去折桂花就好。”

    李存珩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盛娘子方才不是说,于我乃是对兄长的仰慕之情吗?既然如此,又何必如此客气。”

    盛宝珠噎了噎,他果然听到了。只是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不太对劲?

    依照她对太子殿下的了解,这话八成有些弦外之音,可她想了想还是没明白究竟为何,见李存珩已抬步往太液池的方向去,只好跟了上去。

    长安城的暮秋天高气爽,云淡风轻。

    从兴庆殿到太液池有一段距离,李存珩也不乘步辇,仿若闲庭信步。盛宝珠却有些忐忑难安,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犹如梦境一般的记忆。

    她落后李存珩半步,清淡的檀香气味和着药味飘转而来,无端能让人静下心来。

    或许是太子殿下十岁前一直在城外的玄真观修行的缘故,不管长安城里流行的香料换了又换,东宫内常年焚的只有檀香,因而李存珩周身总是萦绕着浅淡的檀香气息。再加上李存珩自幼体弱,平日里都要用靠太医署开的药方煎药调养,故而总有若有若无的药味。

    盛宝珠的视线从那双锦靴移至勾勒出腰身的蹀躞带,然后一路往上,正巧与李存珩偏过首的视线相撞。

    她一怔。若是以往,她必然会坦荡地迎上李存珩的视线,再死乞白赖地问上一连串问题,诸如“太子殿下用过膳了吗?”“太子殿下早膳吃的什么?”“太子殿下喜欢什么甜点?”

    然后李存珩只会面色平静地一一作答,左不过是“用过了”“几样小菜”“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诸如此类。

    然而今日,她只觉得心虚,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

    李存珩察觉出她与以往的不同,不着痕迹地敛了眸光,看不分明神色。

    一阵风拂过,他不由得轻咳了两声,跟在几步后随侍的小内侍连忙上前,殷勤地问道:“殿下可是身子又有些不适了?不如先在此处歇息一会儿罢。”

    盛宝珠忽然想起来,李存珩体弱,现下已是暮秋,按理说他今日出门应当裹了披风才对,怎么只着了一件玄色圆领袍。

    望着太子殿下颀长消瘦的身影,盛宝珠脱口而出:“殿下不冷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不是说要离李存珩远点吗?怎么又乱说话。

    李存珩摇了摇头,只是喉间的痒意复起,忍不住又掩唇咳了两声。太子殿下养尊处优,本就肌肤白皙,又因为体弱,现下脸色更加苍白,唇色浅淡,长睫轻颤,让人生出怜意。

    盛宝珠见此情景,心里倒吸一口凉气,难怪她能痴缠太子殿下数年,美人惑人啊!

    “那、那么……”她有些慌乱,眼神乱飘,忽而瞧见不远处的一座凉亭,立刻朝那儿指了指,“就去那里歇一歇吧。”

    说着便疾步往那里走,刚行出几步,却闻身后传来太子殿下慢悠悠的话语。

    “可是我哪里得罪了盛娘子,今日才对我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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