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

    盛宝珠闻言脚步一顿。

    她深吸一口气,仍是回过身,垂了首答:“殿下说笑了,殿下待人宽厚,又怎会得罪我呢。”

    李存珩的身量比盛宝珠高出不少,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盛宝珠挽起的发髻,以及发髻上簪着的珠花。珠花上缀着如血的石榴石,映着日光闪耀出夺目的光泽,正如这珠花的主人,总能轻而易举地吸引人的注意。

    他与盛宝珠之间隔了数步之遥,有暗香浮动。细细嗅来,并不是金秋里常有的桂花香,却与昨夜软玉在怀时的温香如出一辙。

    李存珩一时愣神,静默不语。

    盛宝珠垂着眸不去看太子的神色,心下只是惴惴,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为难人的话来。静了半晌,仍未听见太子殿下发话,一时间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忍不住一抬头,正好撞上太子端详的目光。

    她呼吸一窒。

    “什么该死的小蹄子!来人啊!”

    廊上一时寂静,忽而一声呵斥传来,盛宝珠如临大赦般地移开视线望过去,是清河公主在训斥一个小宫娥。

    清河公主乃中宫崔皇后所出,封邑清河,可见皇帝对其宠爱,但也因此养成了骄纵跋扈的性子,打骂宫人是家常便饭。清河公主去年仲夏下降兵部侍郎杨巡家的三郎君,成婚不到一年,那杨驸马便因病暴毙。驸马离世不到半年,清河公主府上已是夜夜歌舞升平。

    盛宝珠犹豫片刻,还是往那处去。其实她与清河公主并不亲密,但从眼下的情景来看,显然比起清河公主,还是太子殿下更可怕些。

    小宫娥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地不住哀求。

    盛宝珠借着朝清河公主行礼的动作略微一瞥,发现这小宫娥竟然是昨夜被撞见编排她的几个小宫女中的一位,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说什么来着?要是遇到清河公主那可就完了。据她所闻所见,得罪过清河公主的宫人,罚入掖庭做苦力已是最轻的,便是杖毙的也不在少数。

    清河公主向来眼高于顶,见到盛宝珠并不放在心里,只是白了她一眼,并不言语。

    清河公主继承了李氏皇室的美貌,眉如远山,鬓似乌云,随着她的动作,那鬓边的鎏金鹊登枝步摇便略微摇曳起来。这步摇做得精美,匠人技艺尤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上头缀的是南海鲛珠。

    盛宝珠闲来无事喜欢看游记话本,有书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貌美,泣泪成珠,价值千金。这固然是坊间传闻,可也足以见得其珍贵。她估摸着这单是一支步摇,便够长安城普通人家过上一年的了,遑论清河公主身上那明晃晃的缭绫衫裙。

    “诶呀——”盛宝珠心里啧啧两声,面上却顿时显露出艳羡之色,“公主这步摇可真是精美呐,这缀的可是东海明珠?”

    清河公主脸色稍霁,轻哼了一声,慢悠悠地道:“盛娘子不愧出自商贾之家,确实有眼光。”

    士农工商,本朝商人虽不似历代那般遭人鄙夷,但仍是处于末端,这也是盛父费尽心思讨好圣上,企图以此谋得一官半职的缘故。然而盛宝珠知道,即使盛父已任鸿胪寺主簿,于朝堂之上却仍为那些进士及第或士族出身的官员所轻视。这样的轻蔑,在长安贵女之间依然存在,只增不减。

    盛宝珠唇边笑意僵了僵,随即恢复如常,依旧笑道:“公主金枝玉叶,又何必为这样一个小宫娥动怒。”

    “也是,”清河公主上下打量她一眼,又睨向那跪地的小宫娥,嗤笑一声,曼声道,“确实不值得,这小蹄子的命还比不上我一支步摇值钱。”

    这话中的嘲讽之意显而易见,有意无意地直指向她。盛宝珠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过清河公主,思来想去,或许是因为渔阳县主与清河公主交好,而自己曾与县主打架落了水?

    打个架而已,怎么这么小气。

    盛宝珠暗自腹诽,想要发作,又想起从小阿耶教导自己的话。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咱们经商的人嘛,就是要有点“唾面自干”的觉悟。

    思及此处,她深吸一口气,唇畔复又堆起笑来,正要出声,旁边已然响起一句:“四妹。”

    盛宝珠循声望去,原来不知何时,太子已然下了连廊,便静静立在那处,离她们只有数丈。

    李存珩面上神色淡淡的,似乎只是寻常的一句问候。

    清河公主望见他,不由得蹙了蹙眉。

    李存珩行二,按理说她该唤声二哥。可她这位二哥,虽然封了太子,可这宫里谁不知道这太子之位犹如虚设。既不在朝堂上领职手握实权,也没有母族势力支持,这所谓的太子殿下不过是个空壳罢了。有了崔氏的助力,这日后的太子,必定是与她一母同胞的陈王。

    她斜睨了盛宝珠一眼,也只有这样小门小户出身的,才会巴巴地跟在李存珩后头,妄想能做太子妃。

    想到这里,清河公主心里便轻慢许多,也不行礼,漫不经心地道:“二哥真是许久不见了,还以为二哥又去玄真观清修了呢。”

    盛宝珠愣了愣。

    太子的生母是先皇后魏氏,传闻魏皇后当年诞下太子时,天有荧惑守心之象。随后江南大旱、西北叛乱,民不聊生,天子以此为不祥,故而李存珩出生没多久便被送往长安城外的玄真观修行,到了十岁才被皇帝准许回宫。直到现在,每逢天子寿辰当月,太子仍要前往玄真观清修一个月,为天子与国祚祈福。

    算算日子,千秋节就在下个月了。

    李存珩一如既往的平静,说道:“看来四妹很有孝心,还记得每逢千秋节,我要去玄真观为父皇祈福。既然如此,我便禀了父皇,让你随我同去。”

    “你!”

    本朝崇道,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的道观无数,皇帝放着城内众多道观不选,偏偏将太子送往长安城外的道观修行,本就是存了驱逐流放的意思。因为远在长安城外,会去玄真观的长安百姓少之又少,与崇业坊内的玄都观相比更是差得远了。

    他话里显而易见的威胁让清河公主颇为恼怒。

    李存珩表情不变,睨向她:“怎么?四妹是不愿替父皇与百姓祈福?”

    这话犹如大山朝人压下来,若是不应,只怕传到父皇耳朵里,哪怕父皇再疼爱她,也会落个不孝的印象;可若是应了,难道她真要去那苦寒之地待上一个月吗?清河公主气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见此,李存珩又点了点头:“看来四妹是愿意的,放心,我会向父皇禀明你的孝心。”

    看来玄都观这一趟,清河公主是非去不可了。她原本娇艳的容颜此时青一阵白一阵,全然没了方才的漫不经心。

    “告辞。”

    李存珩并不去看她的脸色,说完径直转身就走。刚行了几步,又偏过首瞥了盛宝珠一眼:“还不走?”

    他们二人你来我往地打机锋,盛宝珠全程屏声静气不敢多言,此时闻言,下意识应了一声“哦”。

    随后她抬眼觑了觑清河公主甚是难看的脸色,又瞥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垂泪的小宫娥,说道:“等等。”

    李存珩回过身来,用眼神询问她何事。

    盛宝珠支支吾吾:“这小宫娥……”

    她想这小宫娥本就得罪了清河公主,又有了这一出事,只怕会被清河公主迁怒,倒不如将她带走。

    李存珩明白她的意思,也不看清河公主,只是略一颔首,示意她可以将人带走。

    盛宝珠朝那小宫娥使了个眼色,又向清河公主行礼告辞,随即跟着太子殿下复又踏上了九曲回廊。

    她照旧落后李存珩半步,心里不禁思忖起来,依照众人的态度来看,李存珩虽是太子,但并不受皇帝喜爱。李存珩身为一个手无实权的太子能够顺利登基,可见应当是韬光养晦的性子,怎么今日会如此直接地得罪清河公主呢?

    说来惭愧,盛宝珠会对太子殿下一见钟情,完全是因为美色。

    三年前的上元节,阿耶刚在鸿胪寺任职,破格参加宫宴,只有十四岁的盛宝珠跟着阿耶阿娘一起进了宫。大殿明灯如昼,暖香馥郁,比她之前见过的任何府邸都要金碧辉煌。

    她在阿娘身后东张西望,直直对上襄阳公主望过来的好奇目光,二人年纪相仿,一拍即合,偷溜出殿玩耍。后来她迷了路,四下茫然,却听到琴声,琴音如潺潺流水,令人神往。盛宝珠并不懂琴,只是循着琴声往前走,爆竹焰火的味道渐渐淡了,只有清淡的花香。

    她的目光越过栏杆,望见对面亭台上的人,一身狐裘,坐得端正,琴音自他指下流出。他身侧是一树红梅,旁逸斜出,傲雪凌霜,梅瓣掉落在他肩头。琉璃灯光柔和了霜雪的清冷,晕出悲天悯人的神色。

    白雪茫茫,而她只能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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