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巧吗？您正坐着的可是东宫的墙。
小内侍一边腹诽，一边将扶梯搭上了宫墙。东宫冷清，太子自幼体弱也不喜热闹，因而东宫里伺候的宫人也少，很多事情还得由他这个太子殿下的近身内侍来做。
小内侍道：“盛娘子，您下来罢。”
“不下。”盛宝珠干脆利落地拒绝。
小内侍有些为难，只好又望向自家殿下。
自家太子殿下正望着盛宝珠，轻声道：“盛娘子，你醉了。”
“我没醉！”盛宝珠下意识反驳，脸上霎时间浮现出得意的神采来，眉飞色舞地说道，“这样的葡萄酒酿，我能喝十壶！”
小内侍又劝：“盛家娘子，上头危险呐。”
然而盛宝珠充耳不闻，只顾着仰头看月亮。
明月已然从飞檐上挪到了苍穹之顶，银霜般的月光便无遮无挡地撒落下来，泻了一地。
若是渔阳县主，定会念几句“明月何皎皎”之类的诗。若是襄阳公主，怕是会说这月亮真像阿耶昨日刚赏给阿娘的玉盘。至于盛宝珠，只会觉得这月亮真圆，比凉州城街边的胡饼还圆。
盛宝珠是这样想的，也这样说了：“这月亮，像个饼。”
什么？月亮像个饼？
小内侍皱起眉头，心里不屑，难怪自家殿下不喜欢盛家娘子呢。太子殿下贵为储君，师从大儒，精通六艺，那可是人人称道的君子！瞧瞧这明月，多好的意境！什么像个饼，粗俗！
“饿了。”盛宝珠砸了咂嘴，坐在墙上晃了晃脚。
小内侍更加不屑，想要亲近太子殿下的小娘子可不少，太子殿下不严词拒绝盛家娘子，不过是不想拂了陛下与太后的面子，瞧着吧，此番他定会……
他正想着，便听见自家殿下温声道：“你先扶着梯子下来，这里有糕点，都给你。”
小内侍大惊，什么？谁在说话？这是他家太子殿下说的话？
盛宝珠听见这话，歪了歪头：“当真？”
“当真。”太子殿下很有耐心地继续哄劝。
“行吧。”
盛宝珠这才点了点头，扶着梯子下来。可她毕竟是醉了，腿有些发软，脚下一滑便要摔下来。
小内侍唬了一跳，却发现自家殿下动作更快，已经伸手去接。
太子体弱，骤然一个人的重量压过来，两个人齐齐摔倒在地。
“殿下！”小内侍急得大喊，“您没事吧？”
太子被压在底下，闷哼一声，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无碍。”
小内侍连忙去扶盛宝珠，没成想她腾地爬起来坐下，一脸茫然地望了望四周。
盛家娘子有人做了垫子，想来是无大碍的。小内侍又去扶自家殿下，太子勉力坐起身，摇了摇头表示无妨。
这样一闹，盛宝珠的发髻松散了些，脸颊边散落了几缕发丝，鬓边的绢花堪堪坠下，只留下一支石榴石的簪子，闪着夺目的光彩。
小内侍不得不承认，虽然这盛家娘子胸无点墨，不懂礼数，但确实是个美人。
盛宝珠茫然四顾的眼神终于落在了太子殿下的脸上，然后怔怔地道：“李存珩，我不要喜欢你了。”
-
在那之后的事情，盛宝珠便全然忘记了，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的寝殿。
刚一睁眼，映入眼帘的是雨过天青色的床幔。
是太后所居的兴庆殿。
三日前太后寿宴，她和渔阳县主之间生了龃龉掉进太液池里，然后昏迷不醒，太后便留了她在兴庆殿小住休养。
醉酒后自然是不好受的，她轻咳了两声，贴身婢女琥珀便端来了瓷盏。
她一只手挑开了纱幔，将瓷盏搁在塌边的案几上，随即又取来了靠枕，扶着盛宝珠半靠着坐起。
“娘子可算是醒了，吃点乌梅饮润润嗓子罢。”
盛宝珠舒舒服服地靠坐着，就着琥珀递过来的瓷盏一饮而尽。
支离破碎的记忆突然浮了上来，盛宝珠不禁蹙了眉：“我昨夜……好像……”
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琥珀清秀的脸上显出异样的神色来，叹了口气道：“娘子昨夜……”
夜深露重，盛宝珠昨夜先是在殿外的廊下坐着醒酒，她担心吹了风着凉，便要去取披风来。谁料拿着披风再回去，已然不见了人影。这可是皇宫，她不敢大声喧闹，只好和几个小宫女一齐去找。几个人遍寻不得，差点便要去禀告贵妃与太后了，却得到了东宫那边的消息。
人找着了，伏在东宫外的凉亭石桌边睡得正香。
“跑到东宫外的一处凉亭睡着了呢。”
大半夜吃醉了酒跑到东宫外睡着了，再加上人人皆知她家娘子心悦太子殿下，这外头的风言风语指不定传成什么样了。
只是在东宫外睡着了？盛宝珠内心疑惑，她怎么记得还有些别的事情？
她望着床幔一时间内心复杂，或许……是她记错了吧。
银钩将床幔挽起，饶是窗户阖着，盛宝珠仍被窗棂缝隙间透露出的细碎日光晃了眼。
“什么时辰了？”
“巳时了，”琥珀答，顿了顿又道，“太后今早派了人来，说娘子若是身体不适，就安心歇着罢。”
盛宝珠轻吸了口凉气：“太后也知道了？”
完了，她醉酒后跑到东宫外睡着的事情不会阖宫皆知了吧？
琥珀抿着唇点了点头。
“嘶——”
盛宝珠这下头更疼了，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双眼直愣愣地望着头顶的纱幔，认命般道：“换身衣裳，去向太后问安罢。”
-
盛宝珠跟着指引的宫女踏进殿内，便有一缕清淡的檀香萦绕钻入鼻腔。那檀香的源头是案上的一只博山炉，此时轻烟袅袅，犹如云遮雾绕下的海上仙山。
博山炉往后，是一位仪式华丽、慈眉善目的妇人，正是太后沈氏。
沈太后出身吴兴沈氏，膝下唯有一位公主，早年和亲去了西域，再无所出。皇帝的生母本是先帝的一位才人，在皇帝幼时便已病逝，皇帝便过继到了沈太后名下抚养，故而太后与皇帝也算亲厚。沈太后疼爱小辈，也喜欢热闹，并不拘礼数，这也是盛宝珠能得她青眼的缘故。
盛宝珠乖乖地行礼问安，太后却笑了，叫她起来：“今日怎么这般守礼了？”
她抬眸觑了太后两眼，瘪瘪嘴：“我这不是怕太后生气了嘛。”
“哦？”太后原本在打香篆，闻言放下了手里的香箸，望向她，“你做错什么了？”
盛宝珠手指绞着袖子边，支支吾吾：“我、我不该到处乱跑，还饮醉酒跑到东宫外睡着了……”
太后瞧了她一会儿，不禁笑了：“傻孩子，哀家既然给了你四处行走的令牌，自然不会拘着你去哪处。只是这宫里人多眼杂……”
说着，又是叹了口气：“罢了，你若当真心悦玉衡，哀家便与皇帝商量一下赐婚的事宜，正好今日……”
玉衡，是太子李存珩的字。
“我并非心悦太子殿下！”
盛宝珠急了，脱口而出打断了太后的话。
那段记忆似真似假，比起梦境，到更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令她至今心有余悸。李存珩确实生得好看，可一想到若是日后嫁入东宫，事态真就如那梦境中一样发展下去，便是怎样的旖旎心思也没了。
虽被打断了话，但太后并不恼怒，只是不动声色地又问：“那你与渔阳又为何落水？”
渔阳县主是长公主之女，亦是千娇万宠出来的骄纵性子，也同样心悦太子殿下。然而盛宝珠那日同渔阳县主起了争执，不单单是因为太子，更是因为渔阳县主出言嘲讽她是商户出身痴心妄想，她阿耶也不过是媚主邀功的小人。她一时气恼，这才揪着渔阳县主的头发将她踹进太液池里。
不过，因为渔阳县主在掉进池子的最后一刻拽住了她的袖子。她舍不得那件团花纹锦的裙子，只好一起落了水。
当然这些是不好说的，盛宝珠情急之下口不择言：“那日是我醉酒，嚷嚷着要拉渔阳县主去太液池捉鱼，渔阳县主不肯，我才……才拉着她一起掉下池子的……”
太后一怔，随即哭笑不得：“你啊……”
盛宝珠紧接着又情真意切地说道：“太子殿下光风霁月，犹如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岂敢肖想。我对太子殿下绝非男女思慕之情，而是对兄长的仰慕之意，此情此意光明磊落，天地可鉴……”
她正慷慨激昂地胡诌着，便见里间屏风后转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因为要面见太后，李存珩今日没有身着道袍，而是一袭玄色圆领袍，袍上流云暗纹若隐若现。他手里正握着一卷书，恭恭敬敬地朝太后一揖：“祖母，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