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香

    三月莺时,春和景明,曲江池水波光粼粼,轻风拂过,有浮光跃金。

    盛宝珠今日并未身穿上一世的橙色圆领袍,而是换了一身朱樱色衫裙,挽着碧山色的披帛,却恰好与李存珩的朱红常服相配。两人沿着曲江池畔款行,难免引人注目,时不时有人回过头窃窃私语。

    和煦的春光与太子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落于盛宝珠的身上、发上,绾好的发髻上除却几支金钗,便只有山茶花玉簪。

    李存珩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那玉簪一眼,带着几分凉意,像是初春冰雪消融的湖面浮起一点碎冰。

    崔家女眷还在曲水流觞之处,盛宝珠便也有意无意地朝那处看。

    李存珩淡淡地扫视了那处的众人一眼,并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他心里冷笑一声,也是,如今山雨欲来,唇亡齿寒,谢家恐怕正乱成一团。

    然而当他开口,嗓音却如一池春水:“怎么?莫非宝珠如今改了性子,热衷于曲水流觞了?”

    这话中是毫不掩饰的亲昵,带了几分熟稔的揶揄,盛宝珠的心思都在崔家女眷那边,一时间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闻言摇了摇头,下意识说道:“我只是有些担心崔……”

    盛宝珠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连忙打住,讪讪地抬眼望向他。

    李存珩回望她,双眸含着平和笑意,十分善解人意地道:“无妨,不想说可以不说的。”

    盛宝珠却因此感到一阵没由来的羞愧,仿佛是自己在刻意隐瞒什么。她犹豫片刻后,斟酌了言辞说道:“我近日时常梦魇,梦里崔九娘被……”

    说着她又往曲水流觞那处瞥了一眼,随即顿住,那一抹天水碧不见了。

    盛宝珠心道不好,细细分辨,几位崔家女眷还在,只是崔姝妍不见了踪影,同样不见的,还有崔家七娘崔淑慎。

    见她面露焦急,李存珩立时猜出了她的心思,朝角落里的侍卫递了个眼色。侍卫领命,随即消失不见。

    “别急,”李存珩伸出手似乎想要抚上她的肩,只是动作顿了顿,终究还是收回了手,“已经让人去找了。”

    不多时侍卫便回来复命,指引了方向。

    李存珩领着盛宝珠往侍卫所指的方向去,越过池上拱桥,又穿过几道连廊,停在了一处院落前,匾额上书桃花坞。桃花坞因周边遍植桃花而得名,用以作为女客临时休憩之地。

    他于院门前止步,转身朝盛宝珠莞尔:“你要找的人应该在这里,我不便入内,便在此处等候你罢。”

    盛宝珠颔首:“多谢殿下。”

    李存珩略微摇头,说道:“宝珠,以我们的情谊,何必言谢。”

    盛宝珠一怔,却也来不及细想,带着身后的琥珀匆匆步入桃花坞内。

    此时开宴不久,夫人娘子们几乎都在游园踏青,宫娥也多半随侍在帝后左右,因而桃花坞内鲜有人至。上巳节是普天同庆的日子,管事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小宫娥们偷溜出去玩乐,留在桃花坞内的侍候的仅有一位年长的嬷嬷,正倚着柱子昏昏欲睡。

    “嬷嬷,”盛宝珠上前唤醒了她,“可瞧见过崔家九娘?”

    那嬷嬷被人惊醒,迷迷糊糊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听到她的话语又瞬间清醒过来:“崔、崔家娘子?”

    盛宝珠点了点头,连忙道:“我来寻她,有急事。”

    嬷嬷睡了好半晌,哪里知道什么崔家娘子,支支吾吾:“应该……应该没有来这儿吧。”

    盛宝珠见此情形,知道问她没用了,与琥珀对视一眼,当即分开去找。

    嬷嬷知道不妙,磨磨蹭蹭地要跟着她们,盛宝珠自然不肯,若是当真被她撞见了崔姝妍的事情,那可完了。

    于是她道:“嬷嬷,我的镯子不见了,应该是不小心丢在院子里了,你去帮我找找罢。”

    嬷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头答应,往外去了。

    随意找了借口支走嬷嬷,盛宝珠这才开始一间间厢房找起来。然而桃花坞厢房众多,这样一间间找起来,怕是其他人早就到了。

    她环顾四周,希望能发现什么崔姝妍的踪迹,却隐约嗅到些许异香。

    盛宝珠并不确定这异香是否来自崔姝妍,只是循着香气走,终于来到一间厢房前。

    她尝试着推开厢房的门,并没有上锁,“吱呀”一声,门扉打开,甜腻的异香立即扑面而来。

    厢房内,天水碧的外衫与深色长袍纠缠在一起,落于榻前。榻上鸳鸯交颈,皆只着了素色里衣,衣衫凌乱,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动静。

    盛宝珠立即反手关上了门,又隐约察觉到不对,疾步上前,果然是崔姝妍,以及一位面生的男子,只是两人皆面色酡红,好像是喝醉了一般昏迷不醒。

    她正要去唤琥珀,门却又被打开,回头望去,崔淑慎缓缓步入房内。

    “崔七娘?你快……”盛宝珠本以为崔淑慎只是无意间进来,却在看清她的神色后恍然,“是你?”

    崔淑慎身着月白色的衫裙,昔日清秀温婉的面容此刻面无表情,闻言开了口:“是我。”

    盛宝珠没想到崔淑慎没有丝毫搪塞便这样坦然地承认了,不可置信地问:“为何?崔姝妍不是你的妹妹吗?”

    “是啊,堂妹,”崔淑慎嗤笑一声,随即不紧不慢地关上了门,说道,“我不妨都告诉你吧,你应该听说过吧?我是崔氏三房的女儿。”

    她缓缓落座,面上的表情怅然若失:“当年,我也有阿耶阿娘的。只是我五岁那年,阿耶出行途中为了救大伯去世了,七岁那年,阿娘也改嫁了,我便再也没有阿耶阿娘了。”

    盛宝珠对此略有耳闻,但知道的并不多,又问道:“可是……你过继到了崔相名下,由崔夫人抚养你,他们待你不好吗?”

    崔淑慎弯了弯嘴角:“好啊,他们待我视若己出,一切吃穿用度都和九娘一样。”

    盛宝珠不明白,今日这样的情形,显然是她的手笔。既然崔相夫妇待她视若己出,那又为何……

    她猜测:“是因为崔家想让崔姝妍做陈王妃?”

    “我费尽心思接近陈王,又故意落水引得他相救,陈王最终还是看上了我。”

    案上的香炉有轻烟袅袅,崔淑慎拈起一旁的香勺拨弄了两下,又开了口:“可皇后还是想让崔姝妍做陈王妃,让我做侧妃。”

    盛宝珠觉得好像在哪里闻到过这样的甜香,但一时想不起究竟是何时何地,或许是长安城里最近刚流行的香料,无意间在哪家娘子身上闻到过也说不准。

    “我知道,他们都更喜欢崔姝妍,从小就是这样,虽然吃穿用度都一样,但人心不一样。”

    崔淑慎放下香勺,将香炉轻轻地盖上,笑容里忽而带上几分讥讽:“盛娘子这样貌美,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自幼便有父母兄长所有的宠爱,应该是不会懂的。”

    这香料有些过于甜腻了,盛宝珠不由得蹙了眉。

    她并没有理会崔淑慎话语中暗含的讥讽,只是说道:“可是崔姝妍并没有做错什么。”

    “确实,”崔淑慎点了点头,以手支颐望向床榻,“所以啊,我这不是让她得偿所愿了吗?”

    “得偿所愿?”盛宝珠讶然,有些疑惑地问。

    崔淑慎眼神示意那榻上的男子:“喏,那个是去岁登科的进士,陇右人士,名叫……哦,许晟。阿妍与他郎情妾意,自然是不愿嫁给陈王的。”

    盛宝珠随着她的视线瞥过去,却忽而发觉,这屋内燃了香料,但并没有开窗,这使得屋内的甜香丝毫不散。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觉得面颊有些发热。

    她又蹙了眉,说道:“以中书令的权势,让他入赘崔家并不难吧。”

    “是不难,但你也知道,以如今朝堂之上的局势,崔家的女儿首选应当是嫁入皇室,随后是与其他世家联姻。一个寒门出身的赘婿对于崔家而言,可有可无。”

    崔淑慎打量她的模样,笑了笑,继续说道,“更何况,许晟即将前往蜀州赴任,婶婶她们如何舍得自家女儿去家千里。”

    盛宝珠不解地问:“为人父母,难道不是以子女的幸福为重吗?”

    即使当初阿耶阿娘并不赞同她追求太子殿下,但他们也没有多加阻拦。如今她幡然醒悟,阿耶阿娘也支持她招赘入门,想要将珍馐阁日后交给她打理。

    “我甚至开始羡慕你了,盛宝珠。在家族面前,我和阿妍都只是工具。”崔淑慎叹了口气,望向她,“崔家最看重脸面,若木已成舟,伯父一定会让阿妍嫁给许郎君,而我也能顺利嫁给陈王,成为陈王妃,何乐而不为呢?”

    “可你问过崔姝妍吗?”

    盛宝珠的一句话让崔淑慎愣了愣。

    盛宝珠又问:“你问过崔姝妍的意愿吗?她也是这样想的吗?”

    崔淑慎沉默了,她确实没有问过崔姝妍,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计划。

    盛宝珠继续道:“你设计她,让人撞破以为她与外男私通,害她名誉尽毁,难道也是为她好吗?”

    “名誉?”

    崔淑慎冷笑一声,蓦地起身,厉声诘问,“名誉有什么用?名誉能让我做陈王妃吗?名誉能让她嫁给心上人吗?”

    与往日平和端庄甚至有些羞涩内敛的模样完全不同,崔淑慎此时清秀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她咬着牙,声声诘问显露出自己内心的不甘。

    盛宝珠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脚下有些虚浮,头脑有些眩晕,像是喝醉了一般,可她明明只喝了几杯并不醉人的果酿。

    崔淑慎款步走过来,笑靥如花:“没想到吧?他们不是喝醉了,也不是被人在饮食里下了药。”

    是香料。

    盛宝珠勉强搭着桌案支撑自己,然而头脑逐渐昏沉,四肢也渐渐开始无力。她迷迷糊糊地听见厢房的门再次吱呀一声打开,心道不好,难道众人已经这么快赶来了。

    就在她支撑不住快要跌倒的时候,一道朱红色的身影将她揽进怀里,温暖又熟悉。

    “殿下……”

    李存珩抱住她,轻声道:“别怕,我来了。”

    盛宝珠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下来,在迷香的作用下逐渐阖上双眸,失去意识。

    李存珩睨向一旁的崔淑慎,嗓音透露出森然的寒意:“崔七娘子是否做得有些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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