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出了长安城,沿着官道疾驰,到傍晚酉正时分,仪仗终于抵达新丰汤泉宫。

    皇帝御辇先从正殿驶入,后妃次之,卫队留下原地休整,宫人们怀抱细软陆续进宫安置。

    李适之处理完左卫营的差事,回到分派的内殿,简单梳洗一番,换了身窄袖翻领胡服,吃过光禄寺送来的汤饼,刚预备歇下,门却被人叩响了。

    他推门而出,一见来人正是李成器,未语先笑:“还以为你们都去陪圣上汤沐浴了。”

    “想到你了,过来看看。”

    李成器拍拍他的肩,径自入内坐下,手里拎着一只酒钟,倾壶而饮。

    “从宫里出来,一路见你心神不宁的样子,怎么了,有心事?”

    李适之摇头:“圣上难得出巡,我陪侍左右,自然是要上心些。”

    “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李成器笑骂,“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就差写脸上了,说吧,可是心里有人,离不开,牵挂得紧。”

    李适之垂着眸,说不出什么感觉,只长长叹了口气:“算是吧。”

    李成器挑眉,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女人?”

    李适之面色一讪,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玩味之意,苦笑着说:“是。”

    李成器讶然,反倒有些意外他的坦诚,原以为,自己在他面前套话,怎么也要费些精力的。

    “莫不是府里的……”

    李适之却一反前态,正色道:“崔夫人失踪了,就在昨晚,看来长安城又要多一桩命案了。”

    ……

    入秋以来,已数月不曾落雨,关中干旱,百姓人乏饥困。

    朝廷遣使赈给,凡名山大川,皆令人祈祷祭祀。[1]

    这日晨起,达奚盈盈刚吃过朝食,崔淼就已忍不住冒头出来,拉起她便往外走。

    “十四,走,看热闹去!”

    达奚盈盈满面兴奋,甚至等不及崔淼细说,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上去。

    岂料,正巧与李松阳撞个正着。

    “库真,走,看热闹去!”

    达奚盈盈急忙唤他。

    李松阳一听便来了精神,说起玩乐可是眉飞色舞:“太好了,我正愁出去找不到人同行,趁时辰还早,咱们先去,占个前排。”

    达奚盈盈脚下不停,随口问道:“库真说的与师兄说的,可是同一个地方?”

    “今日不是东西两市‘斗乐’嘛。”他说得舌灿莲花,“你们难道不是奔着这个去的?”

    每逢大旱,朝廷诏令祈雨,东、西二市便会组织斗乐,由商贾出资,提供赞助,两市各自推选代表参赛,以定胜负。[2]

    今秋以来,关中旱情不断,虽有朝廷赈灾缓解部分压力,可天不遂人愿,入了冬,迟迟不见下雪。司天台断言,明年开春,必定又是一场大旱。

    西域胡商最是热心慈善之事,武皇时期,造天枢于洛阳定鼎门,不仅捐钱百万亿,且逢大旱,朝廷每每招令祈祝时,总会带头出资,为民祈雨。

    这帮家伙极其富饶,花起钱来可谓毫不手软。

    朝廷不禁,任着他们折腾,故两市“斗乐”之风,由来已久。

    达奚盈盈原是听人说过,长安豪商富可敌国,一路走来,看着眼前熙来攘往、花天锦地的繁华胜景,还是忍不住暗暗咋舌。

    “所谓盛世,也不过如此了吧。”

    崔淼拊掌悦道:“也就圣上不在,否则今儿人还会多些。”

    李松阳点头附和:“是啊,长安一半人跟着去了骊山,剩下的一半人,多数都跑来观礼了。”

    今日两市闭坊,购物采买一概取消,游人商客们全数涌入朱雀大街。有人领舞,有人踏歌,人头攒动,盛况空前。

    少年郎君、妙龄仕女往来其中,朱门贵妇、健婢豪奴络绎不绝,皆是衣饰琳琅,丰肌腴腻,钗头金片烁闪,颈上璎珞垂挂,裙裾摇曳间,腰间坠有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散发出缕缕不绝的芬芳,浓郁的香气铺满整个街巷。

    其热闹程度丝毫不逊于昔日帝王出巡。

    达奚盈盈尽目四望,注意到,宽阔的黄土地面,是用铁锹一寸寸砸实压平的,车马驰骋其间,纤尘不染,如履平地。甚至为了观看的舒适度,百姓可以不被人群踏起的尘土影响视线,商人们反复洒油浇铸了地面,大街平滑如砥,光亮如镜。

    虽说眼下长安已到初冬的时节,天气凛冽苦寒,但坊市两侧的矮墙却是以椒和泥涂壁,置身其中,连空气似乎也要温暖湿润许多。

    越往前走,越能感受到此次活动的盛大与奢靡。

    朱雀大街中央,搭起一座四十尺宽三丈高的方形彩楼,楼台仿造太液池中蓬莱岛太液亭的样式,为抬梁式木构架,歇山双重檐顶,层层递进,四角翼飞,楼内两侧各设木阶,可直通二楼。

    达奚盈盈几个赶到时,台下早已站满了人,男女老少,携老扶幼,引得无数百姓争相观看。

    胡商已布置好彩帛和帷幄,正组织乐班有序进场,安排坐席,调试弄音。

    来自教坊的乐工们匆匆抱着羯鼓、拍板、筚篥、琵琶、箜篌、长笛排队列阵,上到二楼,铮铮然奏起舞乐之声。

    斜阳当头,人群熙攘,一阵报时的街鼓远远传来。

    大伙儿急急忙忙朝看台涌去,如炸了锅似的拼命往前挤。

    有离得稍远的,被人群冲散,像达奚盈盈这般温吞的,自是站在后面,勉强充当起了背景板。

    李松阳和崔淼一左一右护着她,虽也努力地追逐大流,但很快,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这群人到底有没有事做啊,怎么天天跟着凑热闹。”

    身旁有人竟然还能接上他的话:“你有事?那你别来啊。”

    李松阳一噎,彻底不说话了。

    达奚盈盈无语望天,早知就不出来受这罪了。

    过了片刻,在众人热切的注目礼下,一个身披夹袄、高鼻深目的胖胖胡人萨保终于登台,右手按肩躬身面朝台下示意,然后张口吟诵起了祷词。

    无非是些“水官解厄”、“大唐威武”、“天子万年”云云,毫无实质性的歌功颂德,又竭力吹捧了一番大唐皇帝陛下的英武神勇。

    套话年年说,却无人买账,吆喝着要他赶紧下去。

    又过了约有两刻多钟,踏歌声起,乐班换了支节奏轻快的曲风,欢快地奏起西域小曲来。

    儿郎们起哄嬉笑着,大约十个弹指,比赛便真正开始了。

    东市此次最先出场,登台的乃是一个怀抱琵琶的乐手,名唤董庭兰,号称“大唐第一国手”,精通音律,极善演奏,一手琵琶技艺天下无双,是宫廷教坊三千女伎的授课恩师。

    达奚盈盈原是不太爱听这些舶来之乐的,可架不住百姓们热情,还是抬头向前望去。

    董庭兰横抱琵琶,屈膝面向众人一礼,然后靠着胡凳缓缓落座,身子微微前倾,左手扣弦,右手拢捻,玉拨勾动四弦,轻轻一划,清越悠扬的音符便如流水一般从指尖流泻而出。

    奏的是传世名曲—《绿腰》。

    《绿腰》为大型音乐曲目,非琵琶一门乐器可以独奏。

    乐工于是见状纷纷加入与其一同合奏。

    琵琶之声脆如珠玉,其妙入神,配合着乐班箜篌笙鼓同时齐飞,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只一声传出,泠泠之音响彻整个京都,仿佛百鸟鸣啭,荡人胸怀。

    众人怔愕,痴痴地倾听那一曲仙乐,屏息敛气,久久不能言声。

    半曲未毕,董庭兰另起音调,转弦运拨,乐声从最初的轻快明彻,逐渐转为高扬激昂,仿佛沧浪之水从九天宫阙奔涌而下,洗濯着人们的四肢百骸。

    众人屏息,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而没有经过排演的乐班无法跟上董庭兰的节奏,纷纷乱了节拍,箜篌管箫全部失声。

    朱雀大街只闻琵琶声铿然回响,荡彻云霄。

    游人张大嘴巴,听得如痴如醉,竟无一人大声喧哗,唯恐惊扰了这支婉然仙曲。

    董庭兰放拨插弦,敛容面向众人行礼,毫无迟疑的,旋即转身迈步下楼。

    台下一片静默,鸦雀无声,直到琵琶之音袅袅消散,众人方才回神,不住的交头接耳。

    待得那抹余音终于从脑海褪去,达奚盈盈不免感慨:“东市果然富贵,竟连董庭兰都请动了。”

    崔、李二人听得入神,只含糊应了一声,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达奚盈盈转头,再次望向彩楼,还是萨保登台祝词,几番套话说尽,居然命昆仑奴哼哧哼哧往上抬了一张大鼓来。

    台下复又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人们一边好奇地观望,又一边嘀咕着:“西市惯常搞这些神秘的东西,咱们且看看,这群胡人能玩出什么把戏来。”

    又听“噼啪”两声,像是火堆里燃起了春日爆竹。

    前方高台突然爆发一阵急促的号角之声,十余个赤膊胡人壮汉呼啸着奔上了台,裸着上身表演起了泼寒胡戏,真是又蹦又跳,好不热闹。

    台下看客们纷纷鼓掌欢呼:“大胡子,再来一个!”

    汉子们嘻嘻笑着,相互泼水嬉戏,裸体跳足,最后还兴奋地舞起胡腾来。

    众人见得如此神奇,忙拍手叫好。

    却有一些礼貌矜持的娘子,看不得男儿裸体赤足,纷纷抬袖掩袂而走。

    这厢胡人汉子终于舞完,呼啸着下了台,半刻钟后,便又簇拥着一个妙龄女郎走了上来。

    卷发高鼻,碧眼雪肤,必是胡姬无疑。

    “胡姬满大街都是,这有甚好看的。”有人不忿。

    他这一嗓子喊出,躁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少年郎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朝台上看去。

    乐班停了拍板,躬身退出彩楼。

    胡姬莲步轻移,赤足踩上鼓面,一阵馥郁迷醉的沉香随风送入碧空。

    少年郎们眸光微闪。

    达奚盈盈看着,心里泛起了嘀咕,总觉得这女子身形尤为熟悉,好似在哪儿见过。

    当她再次移目时,胡姬举手弹指,吸腿微蹲,缓缓抬头,朝彩楼下方行了一礼。

    她头戴花宝冠,梳长辫,身穿羽领紧袖贴身小衫,下着多褶石榴红裙,颈饰项圈,臂有金钏,双手各戴一只花镯,持长巾展臂甩带而舞,一颦一笑,无不牵动少年儿郎们的心弦。[3]

    大伙恍然,原是要跳胡旋舞。

    胡旋舞并无特别,长安城内能跳胡旋者可谓数不胜数,胡旋舞隶属于健舞,舞姿刚健大方,男女皆能蹈之,可单舞,可双舞,亦可混舞,但若要把胡旋跳出新意,不在舞蹈本身,而在于其能否舞出别的花样来。

    在鼓上跳胡旋,众人生平,还是头回听说。

    这舞也奇,没有排箫芦奏,仅凭舞者极高难度的动作,用脚击鼓生成节拍,双足始终不离鼓面。

    极其考验舞者的水平,毕竟稍有不慎,从鼓上摔下,轻则骨折,重则丧命。

    胡姬面色润红,长巾环飘,头带高扬,璎珞横飞,辫发散披肩上,胡旋动作急转如风,以一只右脚撑起全身重量,循环往复,纵横腾踏,饱含力量却又动作轻盈。

    直让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慢慢有人发现,胡姬旋转腾挪的步伐击打着身下的巨鼓,竟会发出类似伴奏的乐音,如同是为此舞量身定制,连拍子和节奏都是出奇的一致。

    胡姬飞速腾跃之间,鼓声齐鸣,声声催耳。

    一舞既停,胡姬盈盈下拜,飘带长曳,甩巾而起,满楼红袖招。

    台下人先是默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啧啧称叹,爆发出雷鸣般的狂热喝彩。

    儿郎们个个看直了眼,恨不得瞪出来才罢休。

    胡姬媚眼一笑,待要转身。

    人群中的嬉闹声却一阵比一阵来得响亮。

    “还没见到娘子真容,不能走……”

    其他人回过神来,也跟着附和:“对,胡姬献舞,怎能不见其真容。”

    萨保拍了拍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而台下的哄闹声却似乎越发大了起来。

    胡姬终于妥协,抬手扶上面纱,轻轻的,揭下一角,短暂又清晰地露出她敷粉施朱的侧颜。

    众人紧张地屏住呼吸,一拥而上,争相围观,但听一声惊呼,空气里满是躁动的气息。

    胡姬轻颦浅笑,抬手重新覆上薄纱,施施一礼,迤迤退去。

    达奚盈盈盯着她的面容,却只一惊,那是……

    胡媚娘。

    突如其来的笑闹打断了她的思绪,儿郎们追去,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只见乌泱泱一片,四下全是沸腾的人潮,莫说奔跑,就连站立都难。

    拥挤推搡间,达奚盈盈果不其然又走散了,她被混乱的人潮半推着往前走,几乎双脚离地,怎么也稳不住身形。

    幸而虚空伸来一只手,托住她的臂弯,稳稳一握,将她从失控的局面中解救出来。

    达奚盈盈奋力转身,隔着茫茫人海,在一片杂乱的虚幻背景之下,微眯起眼,看到那人修长的指节,素白的襕衫,最后是一张陌生的男子面孔。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十七八岁的年纪,温润如远山青黛,如沐春风。

    达奚盈盈抿紧唇舌,笑道:“多谢。”

    他含笑点头,松开了手,侧身避开一段距离。

    后面有人急忙唤他:“世湘,走了。”

    他应一声,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达奚盈盈,并未多言,缓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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