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夜疲苶,达奚盈盈睡得很不安稳。

    她在黑暗中辗转反侧,盯着头顶的帐幔。

    恍惚中,听见有人唤她:“盈盈……”

    是个陌生女子的声音,模样看不真切。

    她闭上眼,缓缓入梦。

    梦里幻境交错,断断续续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却不是她所熟悉的终南别观。

    江南烟雨沐浴着太平,初春的季节洋洋洒洒落下一场大雨。

    雨水急浇如注,官道泥泞不堪,马蹄踏着辙印,把一捧落花碾进淤泥。

    绀绿江云围绕着夕阳的倒影,江水空阔明亮,与水上雾气相连。在黄昏时的急鼓声中,一辆碧油香车从这里疾驰而过。

    只听马蹄嘚嘚,后方远远驶来数骑,鞍上坐着一群蒙面的骑手。

    达奚盈盈站在江畔,看见骑手纵马驰近,手起刀落,一颗还未闭眼的头颅从车前滚落下来,绞进车底,被马蹄踩成肉泥。

    温热的血溅在她的脸上,江水尽染,是一片赤色的红。

    “盈盈……”还是那个陌生女子的声音,“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临别之词戛然而止,一柄横刀自她肋下穿过,她甚至还未来得及再多说一句话,便已气断声绝,倒地而亡。

    女子裹着襁褓仓惶而逃,却怎么也跨不出这弯江河水,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淋在她的脸上,江水上涨,漫过她的胸腹,连她怀里抱着的婴儿,也一并吞没。

    达奚盈盈骤然惊醒,猛地翻身坐起,触手一片冰凉,原是额间爬满细密的冷汗。

    做这奇怪的梦已有些时日了,反反复复都是撞见二女被人诛杀的画面,看似荒诞,可梦里那个婴孩的名字,却又像是冥冥之中某种暗示,令她不自觉地联想到,此事或许会与她的身世有关。

    达奚盈盈匆匆起身,一番梳洗完毕,才发现日头偏西,快巳时了。

    她照例去庖厨寻吃的,厨娘一见她来,笑得乐开了花。

    “留着的,在灶台上面。”

    揭开那口特地为她准备的笼屉,取出里面三层双鱼铜杅。

    有驼蹄餤、金铃炙,和一碗熬得稠稠的甘露羹。

    她坐到窗下那张高几案后,添了一份热酥酪,小口吃着,却有些食之无味。

    厨娘们各自分工,正在烹羊宰鱼,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震天动地,那羊甚至未哼一声便死了。

    达奚盈盈想到梦里的画面,那名车夫的头颅也是这般被人一刀砍去,脖颈顿时豁开一个大口,那圆滚齐整的纹路,可不就如手中这只鎏金银碗。

    这么一看,更吃不下了。

    厨娘忙得热火朝天,正哼哧哼哧给一只肥羊剥皮斫肉,边捋胳膊边道:

    “今天把活干完,明天就好过多了,郡王不在,咱们可以好好歇两天。”

    达奚盈盈嘴边还挂着一口没吞下去的饼餤,奇道:“郡王不在?什么时候的事?”

    厨娘又麻利地剖开鳜鱼的内脏,扔进桶里涮了一遍,仔细用盐腌好,取下腰腹间的宽巾擦了擦手,眉飞色舞道:“昨儿传出来的,炼师不知道吗?”

    “我……”

    “你不知道,我说给你听。”厨娘挤过来,笑着打断她的话,“我娘家表妹的舅舅的女儿的弟媳妇如今在大明宫当差,她传出来的消息,绝对错不了。”

    “烦请娘子告知,是何消息?”

    “圣上已经下诏,明日启程前往骊山练兵,王公大臣们皆在随行之列,连皇后也要去的,郡王既是宗亲,又是左卫郎将,这种时候,少不得要留在圣上跟前护驾。”

    达奚盈盈心头咯噔一下,饭也不吃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静思园,却没想好如何开口,犹豫着不敢叩门,手抬起,忽又放下,反反复复,犹疑不决。

    徘徊间,门扉猛然被人推开,李适之缓缓步了出来,上下扫她一眼,皱着眉头道:

    “鬼鬼祟祟地在外面做什么?”

    达奚盈盈微笑起来:“有一点事,想请教郡王。”

    李适之嗯一声,看也不看她,折身往里走去:“进来。”

    达奚盈盈赶紧理正衣冠,跟着进到书房。

    门扉开了又合,隐约有光短暂地渗漏进来,略略有些晃眼。

    她择了个稍远的地方刚要坐下,李适之微抬下巴,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达奚盈盈心里念着事,自然应了:“我听人说,殿下要去骊山,陪圣上练兵?”

    李适之淡淡地道:“嗯。”

    达奚盈盈又问:“是明日出发么?”

    李适之冷淡依旧:“嗯。”

    “那殿下什么时候回来?”达奚盈盈俯身过去,与他视线相撞,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浅浅的瞳仁,像是吸饱了水的墨汁,深深望进他眼底。

    “怎么?”李适之眉梢轻挑,看向她的眼神若有似无地闪躲了一下,“今日倒是打听起我的事来了。”

    达奚盈盈挠头道:“殿下自己说的,有事需得等你回来再议,你若不在,府里没人做主,我都不敢擅自行动了。”

    “我不在,你平日也没少出去折腾。”他毫不客气地刺她一句。

    达奚盈盈一噎,底气顿时折损大半:“昨晚我去杜府的事,殿下莫非已经知晓了?”

    李适之轻笑一声,不答反问:“松阳说,你二人追着一只狐狸满大街地乱跑,若非他出面摆平了巡夜的武侯,你和崔淼如今还在武侯铺里吃板子。”

    达奚盈盈不服气道:“我那是有正经差事的,并非无故犯夜。”微一沉吟,还是道,“当然殿下出力最多,往后我定结草衔环、执鞭坠镫报答您的大恩。”

    想到连日以来,这么白吃白喝、白住白拿多少有些心里过意不去,她诚恳稽首以表忠心。

    可惜李适之不吃这一套,反问道:“你查到什么了?”

    “那只九尾狐,极有可能就是杀害杜佑民的凶手。”

    “狐狸杀人,有点意思。”他突然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我与师兄第一次与九尾狐打交道,是在杜佑民的灵堂,它幻化成崔峥嵘的模样,被我们撞破当场。

    “我原以为,它的目的在于死去的杜佑民,想取他的髑髅戴首以助自己幻化成人。可细想之后,便觉不对。

    “牝狐要变妇人,要用已逝妇人的髑髅顶盖,牡狐要变男子,也要用死逝男子的髑髅顶盖,取来戴在自家头上,对月而拜。九尾狐是一只牝狐,不可能会对男子的髑髅有兴趣。它不是在杜佑民死后来的,那便是在他死前就已化人入府了。而这个人,就是崔峥嵘。

    “但当我和师兄识破牝狐的奸计,将它赶出杜府时,并未发现真正的崔峥嵘,她或许早已不知所踪。”

    “这只是你的推测而已,有什么证据吗?”

    达奚盈盈登时泄了气:“暂时……还没有。”

    “那你不用管了,有司已经接手,朝廷会给杜府一个交代。”他一句话堵住她所有的期望。

    “可是……”她急忙反驳。

    李适之手指轻扣几案,目光触及到达奚盈盈执拗的眼神,心里一软,又道:“你想继续追查下去?”

    “想。”达奚盈盈非常肯定地回答,“我想。”

    李适之哼一声,别过头去,唇角却几不可见地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他自腰间解下一只黄金装饰的紫缣丝囊,随手一抛,扔给她。

    “拿着。”

    达奚盈盈双手接过,凝神一看,几乎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一个金鱼袋。

    鱼袋之内,自然就是鱼符了。

    鱼符是大唐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的身份凭证,太子以玉契召,亲王则由黄金铸成,鱼符内壁刻有官员品阶和姓名,只要验籍无误,便可自由出入宫闱。

    李适之把贴身鱼符给了她,分明是提供了一个可以出入禁中、调兵遣将的机会。

    他奉有天子密敕,可夜入宅巷查案取证,她再也不用担心宵禁以后犯夜,会被武侯抓住受训挨笞了。

    达奚盈盈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脸惊喜地眨了眨眼:“这么重要的东西,殿下把它送给我了。”

    “暂用。”他轻飘飘吐出二字,厉声纠正她的措辞,“凡是正经用途,我不管,可你若要打着我的旗号为非作恶,别怪我不念旧情。”

    “知道知道。”达奚盈盈宝贝似的将鱼符收入袋中,放进怀里小心掩好,笑得眉眼弯弯,十足讨喜,“放心吧殿下,我不会给你惹祸的。”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浓眉下横着的一双眼眸,漆黑的瞳孔,算盘珠子似的滴溜乱转,李适之竟莫名有些移不开眼,良久方哑声道:“最好是这样。”

    达奚盈盈微微笑着,然又心里一动,转而问道:“可我若去西市,用殿下你的鱼符,能在酒肆赊账吗?”

    李适之以一种看仙葩的眼神看着她:“你要真敢如此,我就把你丢进鱼池喂鱼。”

    “哦。”她嘀咕着,双手往前一摊,“那你人不在了,我多预支点月钱不过分吧。”

    李适之简直无语透了:“自己去账房领。”

    达奚盈盈立刻欢天喜地地跑了。

    ……

    冬,十月己亥日,皇帝驾临新丰,正式宣布将在骊山举行阅兵军演。

    时间定在四日后的癸卯。

    二十万大军齐集于骊山脚下,旌旗猎猎,连亘五十馀里。

    兵士沿着渭水一字排开,击鼓前进,鸣金收兵,锃亮的明光铠甲飒如流星,如风卷雷,气势猛烈。

    这日午正时分,皇帝御辇终于浩浩荡荡从太极宫承天门内缓缓驰出,经皇城一路向南,出了朱雀门,穿过南北天街驶出长安城,直奔新丰的汤泉宫而去。

    自武皇当政以来,朝廷变乱频繁,已许久未举行过这样声势浩大的军事演练了。圣上登基不过两年,除了去岁癸卯,临幸新丰,猎于骊山之后,这已是他第二次巡幸温汤,于骊山讲武军演了。

    或许是出于打击功臣集团的需要,或许是为了树立皇帝的绝对权威,又或许是为连日以来的旱情祈祭祷祝,此次皇家仪仗规模可谓古今罕俦,光是随行禁军便有将近千人。

    按大唐惯例,天子出巡,方圆三百里以内的官吏皆要前往拜见,故还未出城门,整个京兆府,几乎长安所有的百姓已全部出动了。

    仪仗队伍刚行至朱雀门外,群臣激动不已,山呼万岁。

    十六卫之一的千牛卫负责掌执御刀、宿卫侍从,是皇帝内围贴身卫兵,作为此次巡行的防御武装,既要约束百姓,不得惊扰圣驾,又要负责沿途清道,阻止百姓热情的围观。

    然此盛况,百姓难得见龙颜,是无论如何都驱赶不了的。

    场面一度十分失控。

    有被踩了脚的回头破口大骂,有被掐了一把胸的娘子跺脚尖叫,有小儿被人群冲散,有大人狼狈撤离,还有因为站立不稳跌进路旁水渠的,刚爬起来,又被人一脚踹进了沟里。

    连赶来维持秩序的武侯也难逃踩踏的命运,抱头仓惶躲到一旁,百姓们争先恐后,摩肩接踵,朱雀大街挤得连插针都难。

    饶是如此,人人苦不堪言,却也还是拼了命的一个劲儿地往前挤。

    欢呼声,尖叫声,呐喊声,吵嚷声,你来我往,此起彼伏。

    乌泱泱的大片人潮中,只有坊外的沟渠尚有些许空余,顺着朱雀大街一直往南走,有两男一女亦随着人潮艰难地挤了过来。

    左边那人一袭玉冠绿袍,手挽拂尘,右边那人身着窄袖襕袍,腰间悬了把横刀。这两人一面前挤拨开人群,一面回头吆喝:“快快快!晚了就没位置了。”

    后面踉跄跟着一个乌发碧衫、腰佩长剑的年轻女冠,脸似银盘,眼含春水,肤色奇白,玉润珠媚,也使尽浑身解数往前挤。

    “来了来了!”

    这三人,自然就是达奚盈盈、崔淼和李松阳了。

    秉承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原则,他们一早驱车赶至朱雀门,就等仪仗队伍露面,能够得见天子风采。

    岂料人一多,达奚盈盈就与他们走散了。

    她个头不算矮,但在密密麻麻如巢蚁一般的人海中还是稍显吃力,勉强挤进一个角落稳住身形,就见天子仪仗百来辆辂车转眼便从身前驶去。

    皇家仪仗秩序俨然,六架卤簿在前引路,然后是十二面大纛,大纛之后是负责清道的左右千牛卫,分别持槊执弩相隔排列,紧随其后的是太常寺太乐署和鼓吹署的伶人乐工。

    等引架仪仗队伍终于行尽,才能远远望见皇帝乘坐的玉辂。

    达奚盈盈垫足仰目望着,毫无意外地瞥见了李适之,身旁还有宋王李成器、申王李成义、岐王李范、薛王李业、邠王李守礼等一众官绅勋戚。

    这些人上月才被提拔为左右金吾卫大将军,又是皇帝点名随行的高级别将领,自然也是整个队伍的核心了。

    不过比起前方天子金玉雕饰的象辂,后方随行的朱轮宫车就要随意多了。

    皇帝刚刚登基,妃嫔媵妾不算太多,只皇后、妃、婕妤、德仪数人,按照品级,分别坐在车队靠后的翟车内。

    王皇后当先,乘坐的是一辆四匹马拉就的重翟宫车,翡翠帘帷,饰以金玉,车厢两侧开有明窗,以一卷半透帷幔遮挡,隐隐可见里侧端正跽坐的一道窈窕身影。

    这位将门出身的女子,曾在圣上还是临淄王时,随他一同密谋起事,在玄武门犒劳军士,颇有当年长孙皇后之遗风。

    也难怪圣上刚刚即位,便册封发妻王氏为后,又拔濯皇后之父王仁皎为太仆卿,王氏一族因此水涨船高,如今已是富贵比肩与天齐了。

    达奚盈盈与众多围观百姓一样,虔诚目送天子卤簿连绵而去,游走在喧闹的街道上,忽觉后脑一紧,似是感知到某种炽热的视线。

    她举目四望,在天际线的尽头,总算追上那道幽邃的目光。

    竟是李适之。

    她挥手与他招呼,他却视若无睹,抬起高傲的下巴,扭头便走,端的是一副清贵傲然的模样。

    连身侧的申王李成义见了,都忍不住笑着打趣道:“往哪儿看呢?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成器垂眸在人群中逡巡半刻,看见一脸晦气的达奚盈盈,玩味地笑道:“恐怕心有所念,才会如此心神不宁。”

    申王年纪比李成器小不了多少,好奇心都快贴在脸上了,边挠头边道:“阿兄是说适之?他平日节欲惯了,连咱们说好同去平康坊都不肯,没听说过有什么心上之人啊。”

    岐王道:“不说不代表没有啊。”微笑着催马上前,“适之,你说对吧。”

    李适之挥手打断他三人的戏谑:“我只是想着此行的安保,心里难免紧张了些,各位兄长,就别开弟弟的玩笑了。”

    言讫,双腿夹紧马腹,扬鞭而去。

    众王呆愕,无奈相视一笑,同时打马追赶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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