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被扣住肩膀,拖拽出橱柜,刹那之间,达奚盈盈甚至还未意识到此刻究竟发生了什么,百忙中忽见一物朝脸上飞来,木桁砸下,正中她的心口。

    她仰面倒在地上,头顶的芙蓉发冠早在挣扎之时便已歪落一旁,衣饰漫散而凌乱,整个人像是从炉灶里捞出来似的,无比狼狈。好不容易恢复神智,这才看见钳制住自己的那只四蹄壮兽。

    一只九尾狐。

    面呈三角形,头毛皆白,四足九尾,曲线玲珑有致,丰实美颈,眼大而清澈,鼻细而笔挺。

    仿佛察觉到了达奚盈盈警惕的目光,它慵懒地探出前爪,九条蓬尾呈扇形展开,像是孔雀受惊时的防御屏障。

    “原来是一只牝狐。”达奚盈盈撑地站起,缓缓后退。

    九尾狐忻然摇尾,眼睛眯起一条细缝,在达奚盈盈脚边轮转了两圈,不出声,也无反应,只前蹄交叠,跪坐在地毡上。

    一双媚眼斜斜上挑,两只耳朵神气地竖立着。

    达奚盈盈心跳犹如鼓槌,掌心津津浸汗,想动,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目光从牝狐柔媚的三角眼上移开,望向后方,见崔淼已从柜里出来,缩进了壁角,暗自松了口气。

    她看准时机,脚步缓慢后移,走到靠窗旁边的一张几案跟前,迅速捞起一只香箸。

    九尾狐却突然发力,一个纵跃,朝她身前扑来。

    达奚盈盈曲膝跪地,仰面躺倒,在九尾狐飞扑过来的瞬间,膝行到它身下,同时按住右手腕关节,瞄准之后,放出袖箭。

    “咻——”

    箭去得疾,带着撕裂空气的力度,深深嵌入了头顶的梁柱,木屑飞扬,尾羽犹在轻颤。

    可惜未中。

    达奚盈盈顺势把身往前一伏,就势一转,脊背着地,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她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九尾狐脑袋一歪,狼狈地摔倒在软毡上,只腹部被箭矢擦破了点皮,裂开一道口子,血珠正从破口里渗了出来。

    达奚盈盈抹了把额上的汗,深知这是一个不易对付的厉害家伙,见牝狐似有卷土重来之势,足尖着力,飘身退回崔淼身边。

    崔淼几步冲到窗口,脚掌在地上一踏,捞起达奚盈盈跳窗越出,同时用定符封住窗牖,锁上门闩。

    猛一回首,月色湛然,忽明忽暗地透出窗棂上的狐尾剪影。

    他撑膝吁出一口气,切齿骂道:“杜府刚死了人,这畜生……就等不及要来索命了。”

    相传,狐狸化形,必戴髑髅拜北斗,髑髅不坠,则化为人矣。[1]

    大凡牝狐要哄诱男子,便变做个美貌妇人;牡狐要哄诱妇人,便变做个美貌男子。都是采别人的□□阳血,助成修炼之事。[2]

    而将死之人骷髅里还充溢着人活着时的精气[3],狐狸更愿择取这种新鲜的肉身,在人死后,强占人的头脸,以助自己通灵得道。

    达奚盈盈不置可否,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抬手,欲言又止:“它来了。”

    崔淼怛然变色:“不是吧,这玩意儿成精了吗?”亦与达奚盈盈同时掀眼望去。

    楼檐一角,灯烛照不亮的地方。

    九尾狐坐卧在青砖瓦黛之上,肩披溶溶月色,肌肤白得似雪,遍体银毛纤毫毕现。

    即使身在暗处,背脊依然挺直。

    崔淼原是静静地看着,随后像是被魇住了似的,滞笨地提起步子,四肢迟钝而僵硬,仿佛刚从冰窖里爬了出来。

    达奚盈盈发现异样,急忙跟去,大力将他抱住,高声喝道:“师兄!”又拍了一张黄符在他额头,“醒醒!”

    崔淼听到声音,茫然转头,眸底那抹混沌褪去,神色渐渐转为清明,脸上腾起一股愤恚窘迫的热潮。

    他薅下额上的符纸,狠狠踩在脚下,又气又郁闷:“中计了。”

    “是媚术。”达奚盈盈道,“九尾狐性淫,善幻人形,有采阳补阴之术,比寻常之狐尤为利害。[4]最是喜欢心智单纯的舞象儿郎,只要盯着它的眼睛超过十个弹指,便会受到欲望牵缠引诱,成为傀儡。”

    “原来是只牝狐。”崔淼更郁闷了,“那为何我会中计,十四你半点反应也没有。”

    达奚盈盈解释说:“因为我是女子,与它同性,不在采精之列。”

    “道长果然机智过人……”头顶传来一声幽幽的呢喃,“不过也只是个乳臭小儿罢了。”

    达奚盈盈扫它一眼,蹙眉冷道:“你扮作人妇,乔装混入杜府,究竟欲意何为?”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不告诉我,那我就杀了你。”

    九尾狐反笑起来:“小道士,你是出家人,出家人慈悲为怀,怎得处处为难于我,这难道就是你们道家所谓修行之道吗?”

    “我修的道,是无上之道,是救人危难,是锄强扶弱,而非放任你这妖孽祸害人间,鱼肉百姓。”

    九尾狐冷笑一声:“我还没做什么,你就给我扣上一顶‘妖孽’的帽子,我若真做了什么,你又能奈我何。”

    达奚盈盈紧蹙眉头,不说话,只冷冷地、不屑地剜了它一眼。

    如此僵持下去。

    九尾狐恼羞成怒,反倒坐不住了,后蹄在屋顶一蹬,弓起脊背,飞身纵起,以破竹之势,朝二人扑来。

    半空中,它的蓬尾化成一团火焰,似流星闪烁,挥出一片绚烂的光幕,坠落而下,直逼两人面门。

    崔淼旋即推开达奚盈盈,却迟了一步避开,火狐擦过肩膀,右臂袍裾裂开一条口子,露出内里白色的衬底,一块凹凸不平的伤疤,肌肤已经燎了一块黑瘢。

    达奚盈盈头磕在地上,脑中一片晕眩,听得耳畔轰隆巨响,像是山呼,又像是海啸。但仔细辨后才会发现,吵吵嚷嚷的叫喊声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

    一群手持棍棒的家僮终于良心发现,匆匆赶来相助。

    却一看眼前这阵仗,吓得白眼一翻,一个个叠罗汉似的便跪下了。

    “滚滚滚……”众人屁滚尿流,连裤子都顾不上提,哀嚎着调头就跑。

    崔淼逆着人群奔来,一把将达奚盈盈抱起,见她肢体僵硬,双目无神地呆呆盯着院中的梧桐树,心底一慌,拍了拍她的脸。

    “十四!”

    达奚盈盈木讷讷的,竟还笑得出来:“我有办法了。”

    崔淼只觉得诡异,喃喃低语:“莫不是吓傻了。”

    达奚盈盈侧目递了个安抚的眼神,绕过九尾狐视线盲区,突然脚掌一拐,几步踩上梧桐树干,身子轻盈如燕,腾空跃起,瞬时拔高数尺,稳稳落在树梢之上。

    她折下一片梧桐树叶,托起巢窠,握在手中掂量了一番,忽而猛地朝九尾狐掷去。

    九尾狐媚笑一声,甩动蓬尾,要将这飞来横物削落在地。

    不料竟是一窝鹊筑成的泥巢,它火焰般的长尾轻轻一扫,立刻便如烈火烹油,腾起密密麻麻的星火点子,浇得它头脸整个燃烧起来。

    空气里顿生一股焦灼的臭味。

    实在难闻。

    九尾狐呜咽一声,倒在地上拼命地翻滚。

    达奚盈盈纵身落地,边走边道:“你且瞧瞧,看我究竟能否将你治服。”

    她抽出纸符,扬手一抛,十指紧扣,捻了个诀:“天元太一,精司主兵。卫护世土,保合生精。

    “收——”

    符纸一分为十,逐渐汇拢合成一个大圈,迅猛凌厉地套上九尾狐的脖颈,越收越紧,直至与它皮肉融为一体,生生扼住咽喉。

    九尾狐在阴暗的角落里蜷缩成团,有盈盈泪花顺着面颊掉落,望向崔淼,眼波流转间,又露出那副媚态横生的娇怯模样。

    崔淼却不吃这一套,挥剑欲斩。

    它反从地上爬起,一个倒翻登上屋檐,折身回头乜了两人一眼,夹起九尾落荒而逃。

    达奚盈盈前冲两步,急道:“追!”

    从崇贤坊往北,过了二街,再直行向西,追着那抹银白入到西市,达奚盈盈环顾四周,心里也渐渐没了底。

    西市太大了,独独占了两坊,足有上万家店铺,要抓一只妖狐狸,把长安、万年两县的武侯全部召集过来,人手也是远远不够的。

    崔淼踌躇道:“要不等等郡王,他是左卫郎将,手下是有一干精兵的。”

    一语未尽,九尾狐突现出声:“不知死活的臭道士,自身就已强弩之末,还想着搬救兵,来送死不成!”

    达奚盈盈陡然警觉,举目四望,只听一声凄厉的叫唤,九尾狐从暗处跌撞着滚了下来。

    它身后奔来一只浑身布满斑点的肥圆猎豹,猩红的长舌大剌剌垂着,呲开獠牙,一口便朝九尾狐后颈咬去。

    九尾狐吓得直抖,一头扎进道旁排水沟内,险险躲过一劫。

    猎豹却不肯放过这只送到嘴边的肥肉,如鹰俯冲,瞬间移动,直扑目标。

    九尾狐横起斜飞出去,使了个蜻蜓点水的解数,两三下便登上了坊墙,飞身欲逃。

    猎豹眼神是何等的精明,几乎就在九尾狐逃窜的瞬间,腾跃而起,追赶上去。

    达奚盈盈笑眯眯地看着一豹一狐追逐撕扯,倚墙看起了热闹:“是不是救兵不重要,能治得了你才是王道。”

    狐性畏犬,百姓家中常常饲犬,以犬咋狐,善咋狐的犬叫咋狐犬[5],而比犬更性猛的猎豹,对付狐狸简直易如反掌。

    九尾狐拼死抵抗了一阵,果真受不住猎豹的攻击,惨叫一声,很快脑袋一歪,倒地不醒了。

    猎豹蹲在九尾狐身边翕鼻嗅了嗅,确定这怪物已经彻底死了,骄傲的豹尾甩了甩,回来挤着达奚盈盈挨蹭,摸腿求抱甚是亲昵。

    “豹奴!你个小畜生。这么多年死毛病还是没改,见到美人就爱往人身上蹭!”

    达奚盈盈回头,见是李松阳过来了,俯身把猎豹捞起,赶忙迎了过去。

    这肥崽子几日不见,又胖了些,两蹄子踩在她的胸上,差点没让她背过气去。

    “怎么这么重!”

    崔淼接过手,抱起猎豹坐到自己肩上,也大呼一声:“真够肥的。”

    李松阳看着他二人,指着躺在地上的九尾狐说:“长安城里多少年没见过狐狸了,这东西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崔淼道:“杜佑民家跑出来的,附在崔娘子身上,你说他无故身死,不会中了这妖狐狸的媚毒吧。”

    李松阳转念一想:“倒也不无可能。”又一问,“该怎么处置这只妖孽?”

    “当然是烤着吃啦!”达奚盈盈笑道,“留给豹奴当作口粮……”

    她话未过半,猎豹就已迫不及待地嗷呜低叫出来,嚯开大口,伸出一条长满倒刺的猩红舌头,淌起了哈喇子。

    达奚盈盈拍拍它的头:“你也想吃啊,到时候留条最肥的腿给你。”

    猎豹吐着舌头朝她脸上舔舐过去。

    达奚盈盈嫌它舌根粗糙,偏头欲躲,但很快,发现不对劲。

    猎豹前一瞬还是乖顺的模样,后一瞬便弓起脊背,呼哧呼哧喘起了粗气,做出一副随时都要进攻的模样。

    达奚盈盈转头望去,见九尾狐倒地的地方,尸身早已不见,只余下一团比夜色更深的黑影。

    她匆匆奔去,眼见黑影在自己面前消失,才恍觉:“中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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