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已经完全黑了,月色混沌而迷蒙,长安城万籁俱寂,间或可闻几声啾唧的虫鸣。

    杜府内宅堂院,重檐掩映的清冷院落里,从正房到偏厅,出了大门连绵至坊内十字街,连道旁的槐树和榆树都系上了楮纸白幡。

    杜佑民的灵柩停在堂屋安厝,明器、纸钱、魂灯,呼啦啦摆满了大半个院子。

    阖府内外皆着縗服,整齐立在奠案北面哭丧。

    受帝王礼遇恩待,天子赙赐甚厚,布帛、粟米、金银器皿从大明宫一路浩浩荡荡抬进了杜府灵堂,上门吊唁的队伍太多,直到月中方才散去。

    子时初刻,等到最后一批吊客也陆续走得差不多了。

    院墙根处两条人影趁守卫不备,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正堂。

    崔淼先一步攀上屋顶,回身拽了达奚盈盈上来,借由月色的遮掩,小心伏低身子。

    杜佑民的头七法事做得还算隆重,除了披麻戴孝的奴仆侍娘,连法门寺的僧人都一并请动了。

    达奚盈盈寻了个合适的角度,侧目去看。

    只见一身斩衰丧服的杜群正坐在廊下,独自饮着闷酒,胖胖圆脸醉得通红,也不知喝了多少,等奴婢走近相扶,偏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熏得奴婢们险些栽一跟头。

    崔峥嵘指挥下人将杜群送回卧房,回头又见众仆红着眼眶兀自强撑的模样,分明就是困的,哪里像在立哭,干脆一并打发下去,留下两个小厮轮流值夜。

    堂院寂静深深,崔峥嵘面朝杜佑民灵柩垂首而立,长长的背影,在凄冷的月色下显得尤为孤独萧索。

    崔淼盯她半晌,只觉得无趣,忍不住道:“十四,你说的好地方,就是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杜府瞧热闹啊。”

    达奚盈盈摇头,小声与他耳语道:“师兄不觉得有疑吗?崔夫人脚上的东西,哪有正经人家姑娘会戴这个的。”

    崔淼愕然怔了一下,果然循声望去,但以此时藏身的角度,只能看见崔峥嵘粗布毛边齐衰丧服下的浑圆沟壑,他双耳一热,脸色有些微不自然:“我没注意,那什么?是个香囊?”

    正堂灯烛荧煌,仲秋子夜的风从长廊深处吹拂而来,昏黄的烛火在崔峥嵘周身投下模糊的光晕,让她的背影看起来略显单薄。

    她縗服裙裾被风牵起一角,短暂地露出一线浮动的银光。

    正是一枚银香囊。

    达奚盈盈自顾说着:“我幼时在一本前朝手抄的古籍里,曾读到过一个关于妖狐的故事。

    “话说晋朝有一驸马,名唤桓温,有日带着部下前去打猎,当时正下着大雪,在临江城西,发现草雪上冒出气来,察觉其中定有异物,弯弓搭箭。那物应弦而死,取出一看,是一只老牡狐,脚上戴着一个绛红色丝绢香囊。”[1]

    “狐狸身上燃香,倒是件稀罕事。”

    “狐狸体味重,惯常用香,遮掩身上的气味。”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崔淼骚着头道,“你的意思是,崔夫人她一个大活人……难道会是狐狸变的?”

    达奚盈盈托腮:“我可没说,不过望见那只香囊,有感而发罢了。”

    唐人嗜香如命,银香囊几乎是男女贵族必备之物,崔峥嵘燃香并不奇怪,可怪就怪在她佩戴香囊的方式,不在衣内,不在床帏,偏在脚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巧合吗?

    她不信巧合。

    达奚盈盈回首,指了指后院的位置,无声比了一个口型:“师兄,走!”

    崔淼悄然跟上,却是满腹犹疑与抵牾:“现在要去哪儿?”

    “换个地方瞧瞧。”

    一回生两回熟,有过前次入府看诊的经历,达奚盈盈探起路来简直如鱼得水。

    出正堂入内院。

    约有半百步的距离,跨过一湾水池和两座假山,绕过中堂,两处跨院,往北又走一段。

    还是那间雕梁画栋的起居室,门外却无侍婢家僮值夜守门。

    大约都去奠案哭灵了。

    达奚盈盈疾步推门而入,再三确认无误,一转头,见崔淼立于阶下,迟迟未动,便问道:“师兄,怎么了?”

    崔淼见她姿势熟练得令人咂舌,想来平日没少干这事,惊得下巴快要掉到地上:“不好吧,毕竟是女儿家的闺室,我一个大男人……”

    一语未了,达奚盈盈反跳起来,推着他的后背往前走:“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我都是出家人,修得可是名门正派。”

    崔淼踌躇不前,两眼望天,耐不住她撒娇耍赖,不甘不愿地走了进去。

    达奚盈盈随手把门一关,隔帘望向屋内。

    屋内陈设一概未变,可原先那些练字的尺牍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窗下那张四足长宽的条案上,摆着一卷薄书。

    说是书,也不过薄薄两页纸。

    素缣制成,仅仅数尺长。

    字形笔画走势歪七扭八,不似梵文,也不似吐蕃文,却有点类似道家的符箓。

    总之奇奇怪怪的,天书一样晦涩难懂。[2]

    达奚盈盈随手翻看两卷,那边崔淼便已急急慌慌低声叫了起来:“有人来了!”

    厢房外传来轻微脚步声响,一股若有似无的沁香,透过灯熏缭绕的空气,飘然扑鼻而至。

    两人急得原地跺足,目光在屋内环顾一圈,尽可能寻找一处匿身避险之地。

    堂屋一眼便能望到头,案几、睡榻、帐幄、地毡绝无可能隐匿藏身。

    床底空间大,倒是能藏人,但里头黑魆魆的,肯定脏乱憋闷极不舒服。

    达奚盈盈左顾右盼,一脚踩上窗沿,半个身子已经跨出窗外,被崔淼揪住后襟捞进怀里,在门闩落下的最后一刻,推开橱柜藏了进去。

    柜子原立在榻边,本没有多少空间,塞进两人已是极限,达奚盈盈不得不努力蜷缩起身子,腾出地界,供崔淼屈膝蹲下。

    柜门是镂空的,屋内点了灯,里面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景象,外面则不容易望进来。

    达奚盈盈推开柜门轻轻移开一条缝,半蹲的高度只能看见那人的脚,足着青色袜,舄上绣金饰,踩在铺满毡毯的地板上,近乎无声无息。

    那人信步走进内室,挑起帐幄,褪下外衫搭在木桁上,旁若无人地对镜补起妆来。

    “是崔夫人。”达奚盈盈看得眼都直了,“她不是在为亡夫主丧吗?”

    崔淼掰回她的脑袋,轻手轻脚把柜门合上,竖指抵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达奚盈盈缩回门柜,因为紧张,后背浸出一身的汗。

    崔峥嵘就坐在离橱柜不远处的妆台前,打开什合,自顾拆着发髻。

    她的动作和缓又优雅,因为守丧,固髻的钗簪并不多,将梳篦一一拆下放进什合,默了片刻,突然盯着镜中的自己,无声笑了一下。

    然后达奚盈盈便看到——

    这位优雅到近乎完美的夫人,抬手捧住自己的下颌,慢慢的,往后一仰,等待轻微咔嚓一声,那颗漂亮的头颅便从颈上剥落。

    达奚盈盈眼睁睁看到,一团雾气似的东西从她空洞的脖颈上冒出头来,先是化作纸片一样薄的形状,然后稍作运力,揉搓压挤。

    很快,脖子变长了,头变圆了。

    赫然是一个兽首人身的怪物。

    她把头颅放在台前,那是一颗与崔峥嵘有着相同模样的脑袋,连表情都复刻得完美无瑕,此时正微阖双眼,面带微笑,遥遥望着前方,目光所及之处,正是达奚盈盈与崔淼藏匿的方向。

    她紧抿唇齿,压下喉头一声惊叫,黑暗中,嘴已被人堵住了,转头一看,崔淼面色煞白,同样也是目瞪口呆,慌里慌张地跟她比划了一个口型:

    “怎么办?”

    她回:“先看看吧。”但还是紧张地透过柜缝镂空处,往外窥去。

    那物背对着他们,看不清模样,呆坐在镜前,一动未动,俄而起身出门。

    达奚盈盈负手在后,下意识按向腰间,却惊觉自己未带佩剑,摸了空,又懊恼又失望。

    思忖间,又有脚步声传来,愈来愈近,停在柜前三步远的地方,半点动静不闻。

    达奚盈盈后脑募地一紧。

    同时,眼前视线邃然昏暗,柜门似又被何物给遮挡住了。

    达奚盈盈伸手一推,纹丝未动,周围一切完全凝固住了,迎面像是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第一次有了恐惧的感觉,让她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因为柜门之上陡然一抹亮光划过,从缝隙里刺进一双赤红之瞳。

    她在黑暗中看到一双眼睛。

    “抓到你了,小道士。”

    ……

    胸口一阵钝痛,仿佛被巨石击中。

    李适之半躬身伏在案上,手中握着的双陆骰子迸溅而出,搅乱棋盘,中断当前的对弈。

    天子面前,实属大不敬之罪。

    殿内宫人敛声屏息,只恨不能把头埋进地底。

    好在皇帝并不介意,只甩手将黑子扔进棋盘,看着他,无奈苦笑:“好好与你商量个事,又耍性子在我这儿卖惨。”

    “臣失态了。”李将适之咬牙坐正,“碰巧犯了旧疾,恕不能陪陛下游戏了。”

    李隆基愕然,窥见他脸色发白,手捂胸口的样子,模样真真的,不似作假,这才慌神,传令宫人速速去请医正。

    不料李适之摆手拒绝:“老毛病了,歇一歇就好,便不劳陛下费心了。”

    “你我同出一脉,这点小事也值得跟我客气。”李隆基来回踱步,“身子不适,你早说就是了,何苦死撑,我又不会逼你。”

    午后天子忽然来了兴致,急诏几位亲王兄弟入宫击毬,年纪的帝王仿佛精力永无止竭,午夜梦醒,又诏李适之入殿玩起了双陆。

    滴漏漏箭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沉入水下。

    李适之瞥见漏壶所指,俨然已过子时。

    他叉手躬身行礼,勉力挤出一点笑容,道:“陛下体恤臣弟,却不肯放水,臣弟好不容易进宫,还没从您这儿挣得一点月例钱。”

    听这语气,似含了些戏谑之意。

    李隆基笑道:“当真无事?”

    李适之肯定地答道:“无事。”

    李隆基大手一挥,终于舍得放人,等李适之告辞转身离去,又补上一句:“你这两日留在宫内好生歇息,不日便要启程去往骊山,莫说身子不适又来告假。”

    回到左卫值宿官廨,李适之绷紧的心弦一刻未曾停歇,急忙唤醒李松阳,问:

    “你进宫时,她人在何处?”

    她?李松阳略挑眉头,兀自琢磨一番李适之话里的深意,能让他牵肠挂肚如此费心之人,恐怕除了府里那位,便再也没有旁人了。

    于是便道:“听了你的话,亥时就出门了,现在这时候……”他凝神沉思,“估摸应该已到杜府了。”

    达奚盈盈是个闲不住的,听闻杜府出了命案,定会不惜犯夜也要逾墙探个究竟,白日进宫前李适之故意强调一句“任何事情,须得等我回来再议。”,目的就是为了刺激达奚盈盈。

    她常与他对着干,越不让她去做,她偏要做。

    李适之很清楚,自己体内的异样,多半还是源于某人。

    唯有她生意外,他才会这般痛彻心扉。

    “你去杜府走一趟,遇到他二人,必要时多帮衬一下。”

    这话说得尤为谨慎,李松阳重重点头,提步朝外而去,行至半路,又突然折身,看了一眼李适之,叹口气道:“可我觉得,三郎你这儿比较需要我。”

    李适之微笑着摇头:“不必了,记住我的话,好好护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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